韃靼驍勇,朝廷當然不要親王皇子去賣命,有將老王爺和三皇子調走的意思。新派下來的元帥卻是個庸才,不能服眾,只是出身武將世家,比煉云海勝了一籌。但也不能貿然上戰場,三皇子已經被調回京城,新元帥還跟在老王爺身邊,只怕不久以后老王爺也要調走。
陣前易帥,乃兵家大忌,無奈朝廷中有奸人作祟,導致這種鬧劇發生。此事安織造和柳睿已經知曉,只是不知道軍中的情況。
煉云海不愿意士兵們白白送死,再這樣下去他自己也橫豎是一死。好就好在他雖然有兩個義母,也即是安夫人姐妹,兩個義父,可血親九族卻只剩他一個光棍一條,連發妻都在幾年前病逝,半條血脈沒有留下。現在江南織造一脈正逢大劫,他索性就想要兵行險招。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他想要,殺新帥,奪帥印,號三軍,退韃靼!
這次發信回來,恐怕已經開始著手布置。柳員外是武將出身,兩家門下三千私兵不容小覷,他希望得到安織造和柳員外的支持。
到時候退了韃靼,他掌握了北陲大軍,皇上也要忌諱三分。再來織造府和員外府的三千私兵也已經用最穩妥的法子散了去。
這一棋,險,且惡!簡直就是破釜沉舟!
雖然煉云海絕對是十拿九穩,但若是萬一煉云海奪印失敗。那就是死,恐怕兩家也要滿門操斬。奪印成功。煉云海無法退去韃靼,那兩家也要陪葬。
但安織造和柳睿都明白,拖下去也沒有好下場。相比起來,要看著家人一個一個被折磨過去,還是要拼一次才甘心。
錚錚的琴聲一陣急一陣緩,好像應和著兩人的心事。
半晌。安織造拽緊了那張羊皮。道:“我再考慮考慮。”
柳睿也沉著眼睛,聲音有些嘶啞:“我……也要再考慮考慮。”
雖然也有男兒的熱血,可……
不同的面容,可同樣溫柔的笑容,始終縈繞在兩個人心頭,流連不去。這樣的決定,雖然一時痛快,但真的輕易下不了。
兩個大男人在這廂考慮個沒完沒了,有盲女的琴音相伴。
清苑里。安明兒迷迷糊糊地餓醒,不見了柳睿,不禁有些不高興。后來侍女來伺候她吃了點東西,就用小轎子把她抬到前廳。柳員外正一個人對著偌大的桌子吃飯,倒是有些蕭索。
安明兒還是沒清醒過來,只盡量表現得溫良嫻淑,和柳員外一起吃過一頓飯,兩個人一個坐在桌首,一個坐在遠遠的桌尾……話也沒說幾句,一直是柳員外在嘀嘀咕咕。
總之說的都是讓她好好保重身子。還有什么都不用擔心,再就是柳睿欺負她了要告狀絕對給她做主之類的……
看兒媳婦精神不濟,又不敢打瞌睡,倒是憋出了眼淚。柳員外也有些于心不忍,就讓她先回去休息。當時也沒多想。
安明兒出了門,倒是清醒了一些,也不想坐轎,只想自己走走,小轎子就在后面跟著,以防她累了,隨時可以坐。
夜風陣陣,吹得人很舒服,她問身邊的婢女:“少爺呢?”
婢女恭順地道:“是和安大人一起出去了。說是去……”
“去什么?”
“去……”侍女的聲音越來越低,“去鬼混,摸魚……”
眼看快走到內院,安明兒覺得精神尚好,就讓武婢把轎子抬下去了。身邊的侍女小心地掌著燈,一邊答應著她的問話。每一句都是輕聲細語的,人也沒什么精神。
結果走了兩步,一陣冷風一吹,突然吹得人一恍惚,安明兒竟就一腳踩到石子上,驚呼一聲栽倒了。
她摔得突然,身側的侍女為了聽她說話,都是低著頭,這會子也來不及去攔,結果就讓她摔了個結結實實。
“少奶奶!”
侍女們都嚇了一跳,簡直要慌了神。這位的身份尊貴,她們都知曉。又想起少爺平時寶貝少奶奶的那個勁兒,少奶奶的身子本來就弱,這一摔要是摔壞了可怎么得了!
安明兒齜牙咧嘴地自己坐起來,手上和腿上都擦傷了一大塊,褲腿滑到膝蓋,一大片血跡。這又讓一群人更加慌亂,尖叫著熙熙攘攘,竟然沒有半個有用的人。
終于有個人出現了,一下子喝止了雜亂的侍女。可安明兒寧愿沒看見他。
戰云借著微弱的火光低頭看了看,陰影里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最終他俯身一把把她抱了起來。幾乎是立刻就感覺到了她的僵硬。
他低聲道:“我送你回房。你們,去找大夫來。”
侍女們驚得一個個目瞪口呆,戰云也不管她們,徑自把安明兒抱了進了內院的大門。
她很瘦,很輕,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弄壞。
可他一直記得當初抱她的感覺,她以前并不是這樣的。
一時間只掩去了百般心事,他把她抱到了她的房門口。新房。
抬手欲推門,被她攔住。
她低著頭,輕聲道:“我自己進去吧。”
原以為他一定要借機諷刺幾句,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可,他沉默了半晌,終于,還是把她放下了。還伸手替她推開了門。
“小心點。”他低聲道。
安明兒一愣,最終還是一直低著頭,自己進了門。她把門關上了。
不管戰云的態度是和善是尖銳,她都是這副模樣。好像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了。
過了一會兒,顧長青和柳員外匆匆趕來。
安明兒剛進了門。可是手腳都有傷,疼得厲害。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道往哪里走。桌子上就有蠟燭,可是她走不過去。心里又有點生氣,因為柳睿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
不知道為什么她最近的情緒很容易波動,有的時候簡直像小孩子一樣無理取鬧。她現在想的事情就很幼稚,她在想。既然他不管她了。那她就去死好了。
所以,她就坐在地上了……
顧長青和柳員外推門進來,卻發現里面黑漆漆的一片,都嚇了一跳,還差點一腳踢到了她。
下人拿著燈籠一照,兩個人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小福?!”
安明兒囧得想挖個地洞鉆進去,只囁囁地道:“公公……”
顧長青忙上前去把她抱起來,放在床上,嚇得半死:“你是不是又昏倒了?”
安明兒忙搖搖頭。道:“沒,沒有,我就是,腳疼……”
柳員外忙回避了。顧長青給她檢查了一下。都是皮肉傷,又聽了脈,這才松了一口氣。
火氣也就上來了:“你說你多大的一個人了,竟然坐在地上?著涼了怎么辦?腳痛,不會叫一聲?門口這些人都是擺著看的?”
安明兒低著頭不敢說話,由著他給自己清洗傷口,疼得很也不敢吱聲。
柳員外站在紗帳外面。也在訓她:“小姑娘太沒譜了,坐哪兒不好非坐地上?難道我家小子不給你椅子坐嗎?”
柳睿回來的時候,安明兒已經被訓得恨不得鉆到被窩里去了。
他一回到院子就發現不對勁,一進屋,就敏感地聞到了血腥味,他老爹跟棵樹似的種在紗帳外面。他不禁皺眉:“爹,怎么了?”
柳員外嘆了一聲:“小福坐到地上去了……”
“……”安明兒默,這好象不是重點。
柳睿沉著臉進了帳子,她的小腿剛剛包好,他低聲問了一句:“怎么回事?”
安明兒低著頭道:“剛剛,去前廳……回來的時候覺得精神好,想走走,結果踩到石子兒,摔倒了……”
“摔傷了沒有?”
顧長青打好最后一個結,道:“都是皮外傷,腿上劃得深一些,要包扎。不過不要緊。”
柳睿立刻轉身道:“吩咐下去,把花園里的小石子兒都掃干凈,一粒都不許留。”
“……是。”
柳員外嘀咕了一聲,只道:“好了,丫頭,你好好休息。下次切莫再坐在地上了。”
“……是。”安明兒淚,都說了這不是重點。
于是柳員外就把人都帶走了,順便把還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安織造一起拎走。
丈夫的臉色有些陰沉,做妻子的自然畏縮了一下,可是突然想起來不對,自己現在是傷員,他敢怎么樣。于是坦然地伸手要抱。
柳睿深吸了一口氣,小心地避開她手上抹了一層紅紅的藥水的地方把她抱起來,捏捏她的鼻子:“這么不小心,嚇死我了知道嗎。”
他起初也跟顧長青一樣,以為她是又發病了。進了屋,看到一屋子的人和大夫,就已經嚇得半死。結果沒想到是丫頭自己摔傷了,松了一口氣之余又覺得好氣又好笑。
安明兒最近變得很嬌,大約也是知道他疼她。于是拿腦袋在他肩膀里蹭:“還不是你把我一個人留下了……都是你的錯。”
“是是是,都是我的錯。”他無可奈何,也覺得她最近變得很嬌氣,而且很黏人。
熄了燈上了床,她突然低聲道:“睿哥,我師父,什么時候能到?”
柳睿摸了摸她的頭,低聲道:“就這兩天了。”
安明兒沉默了一回,又道:“那,若是我好不了了,怎么辦?”
“……胡說,怎么會。”然而他卻起了疑心,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安明兒拉拉他的衣領,輕聲道:“我這兩天總覺得全身都不舒服,做什么都沒有力氣。于是我常常想,如果我好不了了,怎么辦。”
原來是這樣。
柳睿松了一口氣,低頭親親她的額頭,柔聲道:“你不要胡思亂想了。你睡了這么久。會覺得乏是自然的。怎么呢,是不是心又野了?想去干什么。我陪你去。”到時候要背要抱都方便。
她先是問了幾句醉鯉山莊的狀況,得知一切都好,這才又把頭鉆到他懷里,繼續悶聲悶氣的。
她輕聲道:“你問過我,如果你死了我會怎么樣。我說了,我會給你做寡婦。那我呢。如果我活不了了。你會怎么樣?”
柳睿不語。
其實本該就是這樣的。丈夫死了,女人就是寡婦。如果能守得住個二三十年,就可以立個貞節牌坊。本該就是這樣的。
她到底在想什么?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當她反應過來,她已經在哭了。
孱弱的身軀,精神的緊張,好像讓她有點歇斯底里。其實誰都以為她不知道,可是怎么就沒人想想,她雖然不濟,可也師從于常連神醫啊。她自己也是個醫者。自己是怎么樣,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說不怕死,那是假的。可是已經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臨到頭她總想著還是要他陪伴,一刻也不要離開她。可是又想想自己這個樣子會不會招他厭煩。
柳睿這個人就是這樣的。喜歡挑戰,喜歡冒險,喜歡征服。當初她對他不理不睬若即若離,因為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就像塊糖一樣黏著她……可是現在呢?她變成這個樣子,他會怎么樣?
她在哭,莫名的悲傷。抽抽搭搭的,好像受了極大的委屈。
最終。柳睿嘆了一聲,摟緊她:“好姑娘,不要這樣,今天把你一個人丟下,害你摔倒,是我不對。我保證以后再不會這樣了。”
她還是哭,止不住。
他心里也揪得厲害。痛失所愛的感覺已經有過一次,他不想要第二次。連試著去想象都不要。有了那一次,他已經明白了,如果她沒了,那他也……
他想不到沒有她,他還要活著干什么。什么寡婦什么鰥夫,都是狗屁。他是知道的,沒了她,那必定也沒有他了。
最終她哭得累極睡去。縮在他的臂彎里。
他卻睜著眼睛,久久不能平靜。
“如果你活不了了,那我,必定隨你去……小福。”
他輕聲說了那么一句,可惜,她聽不見。
第二天,安明兒醒來的時候,眼睛都睜不開。大約是昨夜哭得狠了,早上就遭了罪,整個腫得像個核桃。
柳睿無可奈何地讓人來給她敷眼睛,自己就在旁邊喝茶看書,陪著她說話。
安明兒還躺在床上,敷著眼睛,卻道:“你昨天,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柳睿漫不經心地道:“岳父說是有兩句話想跟我說,于是便約著我到茶樓去了。我看你還沒醒,就想著別把你吵醒了。”
“我爹跟你說什么了?”她竟然刨根究底了。
柳睿猶豫了一下,道:“沒什么大事。都是些瑣碎,你就不必憂心了。”
“那是什么瑣事?”她頓了頓,又道,“下人都說你們是去鬼混了……”
柳睿沒忍住,笑了出來,隨手翻了一頁書,道:“好小福,先別說我。就說岳父,就算岳母不在,就是再給他十個膽,他也不敢亂來。再說了,你爹不是那樣的人。”
安明兒半晌不吭氣。最終,又道:“那是什么瑣碎事?”
柳睿無奈,心知今天如果不能給出一個說法來,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于是他沉吟了一回,道:“都說了沒什么大事。”
“不是京城的事情?”
“不,不是,是你的義兄,煉將軍的事情。韃靼進犯,他在韃靼前線。朝中有奸人作祟,恐怕會陣前易帥。他尋思著,你爹能不能給他幫把手。”
安明兒想了想,突然脫口而出:“是不是找你們聯手?你是不是不久就要到邊關去了?”
柳睿愣住。他沒料到這姑娘竟這么敏感聰明。他低聲道:“小福,你怎么會這么想?”
安明兒低聲道:“因為你娶了我,京城那邊必定不會放過你。可是后來我病了,這件事你們就沒再提起過。現在公公,和我爹,都耽擱在這兒了。那必定是有什么大事……院子里有外人,說話不方便。所以我尋思著,我爹把你帶出去,確實是有什么要緊事要說。”
“那你怎么會把這兩件事想到一塊兒去?”
“如果是義兄一個人的事情,我爹一個人就能做主,沒必要興師動眾地把你邀出去的。”
“……”柳睿沉默了。他一直把她想得太笨了,只會想要保護她。對她好。而她也確實表現得很孱弱。尤其是最近,總是喜歡愛嬌在他身邊。他倒是突然想起來了,她是頂頂討厭人家什么都給她做主的。她自己也是一個頂有主意的人。
她也不再逼他了,被遮著眼睛,就靜靜地等。
最終,柳睿低聲道:“他提的那件事兒,我和岳父也還沒答應,都在考慮。”
“那要是考慮了要答應了呢?是不是你就要去邊關?”安柳二家的男丁,只有他能用。
半晌沒人出聲。
安明兒挨不住。一下子坐了起來,眼睛上的帕子也掉了下來,露出一雙又紅又腫的眼睛。好像又要哭了,定定地瞅著他:“如果是。我要和你一起去。”
柳睿嚇了一跳:“胡鬧!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嗎?何況軍營里是有規矩的,女子是不能入內的!”
安明兒從床上顫顫巍巍地跳了下來,不等他來扶就鉆進了他懷里,死死地摟住他:“我不管,我要跟你去。女子不能進軍營,我就在邊城住著,開個小店什么的。”
柳睿愣住。半晌,才摸摸她的頭,無奈地道:“哎,小福……你的身體不好,怎么能到那種地方去。”
安明兒一字一頓地道:“就是死在邊城,也比空等在江南好。”
“……小福!”不要隨便說那個字!
安明兒輕聲道:“你說過要我和你在一起的……睿哥,是不是我病了,你嫌我煩,不喜歡我了?”
“……胡說八道!”柳睿的呼吸漸漸重了,把她摟緊,“小福,你不該跟著我受苦……如果,如果真要那樣,那你就留在江南,好好地過日子,等我回來……我們的日子還長,以后都會好起來的,我還等你給我生個大胖小子。”
安明兒搖搖頭,聲音輕,卻固執:“如果我死了呢?如果我的毒解不了,我死在江南了,怎么辦?所以,讓我跟著你,我一定要跟著你!”
“……”柳睿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現在的情緒是什么。又生氣,又……心痛。
最終,他把她推開了,神態有些冷漠:“不要胡思亂想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既然病著,那就好好養著自己的身子。你擔心的那些,都是沒有的事情,我們夫妻,是要白頭偕老的。”
“睿哥……”
“好了,不要再說了。來,去床上躺著,我讓人再給你把眼睛敷上。”
說著,他就不顧她細弱的反抗,把她抱上了床,讓她躺好。侍女們立刻進來,小心地又給她把眼睛敷上了。
柳睿看著她乖乖地躺在床上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胸口有些發蒙。最終他站在床邊低聲道:“我去前廳,和我爹商量一下官窯的事情。你先睡著,我馬上就回來。”
抬腿要走,卻發現被她拉住了衣袖。他一愣,便嘆了一口氣,把她的手指掰開了,輕聲道:“我馬上就回來的,你乖乖的。”
她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咽:“你昨晚,才說了再不丟下我的……”
柳睿只覺得,心力交瘁。他按住她的手,敷衍似的拍了拍,低聲道:“聽話。”
說完,他就走了。
安明兒聽著他去關了門,一時間只吸了吸了鼻子,把眼淚生生憋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她把眼睛上的小帕子拿下來,叫了一聲:“珍珠。”
門外的侍女立刻答應了一聲,推了門進來:“少奶奶?”
安明兒道:“去把御醫請來。”
珍珠一愣,忙道:“可要把少爺叫回來?”
安明兒低聲道:“不用,也不用再驚動什么人,只把御醫大人請來。”
珍珠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最終什么也沒多說,就下去了。
不一會兒,顧長青背著大藥箱匆匆忙忙地趕到,沖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回,發現她只是眼睛有點腫,精神尚好。但還是有些不確定,小心翼翼地道:“丫頭,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安明兒只平靜地道:“師兄,坐。”
這一句師兄叫得顧長青有些毛骨悚然,也不知怎么的。最終他坐了下來,安明兒下了床,來給他倒了茶。(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