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十九卷 崔衙內白鷂招妖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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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崔衙內白鷂招妖


更新時間:2024年01月20日  作者:馮夢龍  分類: 歷史 | 經典 | 馮夢龍 | 警世通言 
第十九卷崔衙內白鷂招妖

早退春朝寵貴妃,諫章爭敢傍丹墀。

蓬萊殿里迎鸞駕,花萼樓前進荔枝。

羯鼓未終鼙鼓動,羽衣猶在戰衣追。

子孫翻作升平禍,不念先皇創業時。

這首詩,題著唐時第七帝,謚法謂之玄宗。古老相傳云:天上一座星,謂之玄星,又謂之金星,又謂之參星,又謂之長庚星,又謂之太白星,又謂之啟明星,世人不識,叫做曉星。初上時,東方未明;天色將曉,那座星漸漸的暗將來。先明后暗,這個謂之玄。唐玄宗自姚崇;宋璟為相,米麥不過三四錢,千里不饋行糧。自從姚宋二相死,楊國忠、李林甫為相,教玄宗生出四件病來:內作色荒,外作禽荒,耽酒嗜音,峻宇雕墻。

玄宗最寵愛者,一個貴妃,叫做楊太真。那貴妃又背地里寵一個胡兒,姓安,名祿山,腹重三百六十斤,坐綽飛燕,走及奔馬,善舞胡旋,其疾如風。玄宗愛其驍健,因而得寵。祿山遂拜玄宗為父,貴妃為母。楊妃把這安祿山頭發都剃了,搽一臉粉,畫兩道眉,打一個白鼻兒,用錦繡彩羅,做成襁褓,選粗壯宮娥數人扛抬,繞那六宮行走。當時則是取笑,誰知浸潤之間,太真與祿山為亂。一日,祿山正在太真宮中行樂,宮娥報道:“駕到!”祿山矯捷非常,逾墻逃去。貴妃愴惶出迎,冠發散亂,語言失度,錯呼圣上為郎君。玄宗即時起,使六宮大使高力士高珪送太真歸第,使其省過。貴妃求見天子不得,涕泣出宮。

卻說玄宗自離了貴妃三日,食不甘昧,臥不安席。高力士探知圣意,啟奏道:

“貴妃晝寢困倦,言語失次,得罪萬歲御前。今省過三日,想已知罪,萬歲爺何不召之?”玄宗命高拏往看妃子在家作何事。高珪奉旨,到楊太師私第,見過了貴妃,回奏天子,言:“娘娘容顏愁慘,梳沐俱廢。一見奴婢,便問圣上安否,淚如雨下。乃取妝臺對鏡,手持并州剪刀,解散青絲,剪下一縷,用五彩絨繩結之,手自封記,托奴婢傳語,送到御前。娘娘含淚而言:‘妾一身所有,皆出皇上所賜。只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以此寄謝圣恩,愿勿忘七夕夜半之約。’”

原來玄宗與貴妃七夕夜半,曾在沉香亭有私誓,愿生生世世,同衾同枕。此時玄宗聞知高珪所奏,見貴妃封寄青絲,拆而觀之,凄然不忍。即時命高力士用香車細輦,迎貴妃入宮。自此愈加寵幸。其時四方貢獻不絕:西夏國進月樣琵琶,南越國進玉笛,西涼州進葡萄酒,新羅國進白鷂子。這葡萄酒供進御前,琵琶賜與鄭觀音,玉笛賜與御弟寧王,新羅白鷂賜與崔丞相。后因李白學士題沉香亭牡丹詩,將趙飛燕比著太真娘娘,暗藏譏刺,被高力士奏告貴妃,泣訴天子,將李白黜貶。崔丞相元來與李白是故交,事相連累,得旨令判河北定州中山府。正是:

老龜烹不爛,遺禍及枯桑。

崔丞相來到定州中山府,遠近接入進府,交割牌印了畢。在任果然是如水之清,如秤之平,如繩之直,如鏡之明。不一月之間,治得府中路不拾遺。時遇天寶春初——春,春!柳嫩,花新。梅謝粉,草鋪茵。鶯啼北里,燕語南鄰。郊原嘶寶馬,紫陌廣香輪。日暖冰消水綠,風和雨嫩煙輕。東閣廣排公子宴,錦城多少賞花人。

崔丞相有個衙內,名喚崔亞,年紀二十來歲,生得美丈夫,性好畋獵。見這春間天色,宅堂里叉手向前道:“告爹爹,請一日嚴假,欲出野外游獵。不知爹爹尊意如何?”相公道:“吾兒出去,則索早歸。”衙內道:“領爹尊旨。則是兒有一事,欲取覆慈父。”相公道:“你有甚說?”衙內道:“欲借御賜新羅白鷂同往。”相公道:“好,把出去照管,休教失了。這件物是上方所賜,新羅國進到,世上只有這一只,萬勿走失!上方再來索取,卻是那里去討?”衙內道:

“兒帶出去無妨,但只要光耀州府,教人看玩則個。”相公道:“早歸,少飲。”

衙內借得新羅白鷂,令一個五放家架著;果然是那里去討!牽將鬧裝銀鞍馬過來,衙內攀鞍上馬出門。若是說話的當時同年生,并肩長,勸住崔衙內,只好休去。

千不合,萬不合,帶這只新羅白鷂出來,惹出一場怪事。真個是亙古未聞,于今罕有!有詩為證:外作禽荒內色荒,濫沾些子又何妨。早晨架出蒼鷹去,日暮歸來紅粉香。

崔衙內尋常好畋獵,當日借得新羅白鷂,好生喜歡,教這五放家架著。一行人也有把水磨角靶彈弓,雁木鳥椿弩子,架眼圓鐵爪嘴彎鷹,牽搭耳細腰深口犬。

出得城外,穿桃溪,過梅塢,登綠楊林,涉芳草渡,杏花村高懸酒望,茅檐畔低亞青簾。正是:

不暖不寒天氣,半村半郭人家。

行了二三十里,覺道各人走得辛苦,尋一個酒店,衙內推鞍下馬。入店問道:

“有甚好酒買些個?先犒賞眾人助腳力。”只見走一個酒保出來唱喏。看那人時,生得:身長八尺,豹頭燕頷,環眼骨髭,有如一個距水斷橋張翼德,原水鎮上王彥章。

衙內看了酒保,早吃一驚道:“怎么有這般生得惡相貌的人?”酒保唱了喏,站在一邊。衙內教:“有好酒把些個來吃,就犒賞眾人。”那酒保從里面掇一桶酒出來。隨行自有帶著底酒盞,安在卓上,篩下一盞,先敬衙內——酒,酒!邀朋,會友。君莫待,時長久,名呼食前,禮于茶后。臨風不可無,對月須教有。

李白一飲一石,劉伶解酲五斗。公子沾唇臉似桃,佳人入腹腰如柳。——衙內見篩下酒色紅,心中早驚:“如何恁地紅!”踏著酒保腳跟入去,到酒缸前,揭開缸蓋,只看了一看,嚇得衙內頂門上不見三魂,腳底下蕩散七魄。只見血水里面浸著浮米。衙內出來,教一行人且莫吃酒。把三兩銀子與酒保,還了酒錢。那酒保接錢,唱喏謝了。

衙內攀鞍上馬,離酒店,又行了一二里路,又見一座山岡。元來門外謂之郭,郭外謂之郊,郊外謂之野,野外謂之迥。行了半日,相次到北岳恒山。一座小峰在恒山腳下,山勢果是雄勇——山,山!突兀,回環。羅翠黛,列青藍。洞云縹緲,澗水潺亹。巒碧千山外,嵐光一望間。暗想云峰尚在,宜陪謝屐重攀。季世七賢雖可愛,盛時四皓豈宜閑。——衙內恰待上那山去,抬起頭來,見山腳下立著兩條木栓,柱上釘著一面版牌,牌上寫著幾句言語。衙內立馬看了道:“這條路上恁地利害!”勒住馬,叫:“回去休。”眾人都趕上來。衙內指著版牌,教眾人看。有識字的,讀道:“此山通北岳恒山路,名為定山,有路不可行。其中精靈不少,鬼怪極多。行路君子,可從此山下首小路來往,切不可經此山過。特預稟知。”“如今卻怎地好?”衙內道:“且只得回去!”

待要回來,一個肐膊上架著一枚角鷹,出來道:“覆衙內,男女在此居,上面萬千景致,生數般蹺蹊作怪直錢的飛禽走獸。衙內既是出來畋獵,不入這山去?從小路上去,那里是平地,有甚飛禽走獸!可惜閑了新羅白鷂,也可惜閑了某手中角鷹。這一行架的小鷂、獵狗、彈弓、弩子,都為棄物。”衙內道:“也說得是。你們都聽我說,若打得活的歸去,到府中一人賞銀三兩,吃幾杯酒了歸。若打得死的,一人賞銀一兩,也吃幾杯酒了歸。若都打不得飛禽走獸,銀子也沒有,酒也沒得吃。”眾人各應了喏。衙內把馬摔一鞭,先上山去,眾人也各上山來。

可煞作怪,全沒討個飛禽走獸。只見草地里掉掉地響,衙內用五輪八光左右兩點神水,則看了一看,喝聲采!從草里走出一只乾紅兔兒來。眾人都向前,衙內道:

“若捉得這紅兔兒的,賞五兩銀子。”去馬后立著個人,手探著新羅白鷂。衙內道:“卻如何不去勒?”閑漢道:“告衙內,未得臺旨,不敢擅便。”衙內道一聲:“快去!”那閑漢領臺旨,放那白鷂子勒紅兔兒。

這白鷂見放了手,一翅箭也似便去。這兔兒見那白鷂趕得緊,去淺草叢中便鉆。鷂子見兔兒走的不見,一翅徑飛過山嘴去。衙內道:“且與我尋白鷂子。”

衙內也勒著馬,轉山去趕。趕到山腰,見一所松林——松,松!節峻,陰濃。能耐歲,解凌冬。高侵碧漢,森聳青峰。偃蹇形如蓋,虬蟠勢若龍。茂葉風聲瑟瑟,緊枝月影重重。四季常持君子操,五株曾受大夫封。——衙內手鏚著石磨角靶彈弓,騎著馬趕。看見白鷂子飛入林子里面去,衙內也入這林子里來。當初白鷂子脖項上帶著一個小鈴兒,林子背后一座峭壁懸崖,沒路上去,則聽得峭壁頂上鈴兒響,衙內抬起頭來看時,吃了一驚,道:“不曾見這般蹺蹊作怪底事!”去那峭壁頂上,一株大樹底下,坐著一個一丈來長短骷髏:頭上裹著鏃金蛾帽兒,身上錦袍灼灼,金甲輝輝。錦袍灼灼,一條抹額荔枝紅;金甲輝輝,靴穿一雙鸚鵡綠。看那骷髏,左手架著白鷂,右手一個指頭,撥那鷂子的鈴兒,口里嘖嘖地引這白鷂子。衙內道:“卻不作怪!我如今去討,又沒路上得去。”只得在下面告道:“尊神,崔某不知尊神是何方神圣,一時走了新羅白鷂,望尊神見還則個!”

看那骷髏,一似佯佯不采。似此告了他五七番,陪了七八個大喏,這人從又不見一個入林子來,骷髏只是不采。衙內忍不得,拿起手中彈弓,拽得滿,覷得較親,一彈子打去。一聲響亮,看時,骷髏也不見,白鷂子也不見了。乘著馬,出這林子前,人從都不見。著眼看那林子,四下都是青草。

看看天色晚了,衙內慢慢地行。肚中又饑,下馬離鞍,吊韁牽著馬,待要出這山路口。看那天色,卻早紅日西沉,鴉鵲奔林高噪。打魚人停舟罷棹,望客旅貪程,煙村繚繞。山寺寂寥,玩銀燈,佛前點照。月上東郊,孤村酒旆收了。采樵人回,攀古道,過前溪,時聽猿啼虎嘯。深院佳人,望夫歸,倚門斜靠。衙內獨自一個牽著馬,行到一處,卻不是早起入來的路。星光之下,遠遠地望見數間草屋。衙內道:“慚愧!這里有人家時,卻是好了。”徑來到眼前一看,見一坐莊院——莊,莊!臨堤,傍岡。青瓦屋,白泥墻。桑麻映日,榆柳成行。山雞嗚竹塢,野犬吠村坊。淡蕩煙籠草舍,輕盈霧罩田桑。家有馀糧雞犬飽,戶無徭役子孫康。——衙內把馬系在莊前柳樹上,便去叩那莊門。衙內道:“過往行人,迷失道路,借宿一宵,來日尋路歸家。”莊里無人答應。衙內又道:“是見任中山府崔丞相兒子,因不見了新羅白鷂,迷失道路,問宅里借宿一宵。”敲了兩三次,方才聽得有人應道:“來也,來也!”

鞋履響,腳步鳴,一個人走將出來開門。衙內打一看時,叫聲苦!那出來的不是別人,卻便是早間村酒店里的酒保。衙內問道:“你如何卻在這里?”酒保道:“告官人,這里是酒保的主人家。我卻入去說了便出來。”酒保去不多時,只見幾個青衣,簇擁著一個著乾紅衫的女兒出來。吳道子善丹青,描不出風流體段;蒯文通能舌辨,說不盡許多精神。衙內不敢抬頭:“告娘娘,崔亞迷失道路,敢就貴莊借宿一宵。來日歸家,丞相爹爹卻當報效。”只見娘娘道:“奴等衙內多時,果蒙寵訪,請衙內且入敝莊。”衙內道:“豈敢輒入!”再三再四,只管相請。衙內唱了喏,隨著入去,到一個草堂之上,見燈燭熒煌。青衣點將茶來。

衙內告娘娘:“敢問此地是何去處?娘娘是何姓氏?”女娘聽得問,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說出數句言語來。衙內道:“這事又作怪!”茶罷,接過盞托。衙內自思量說:“先自肚里又饑,卻教吃茶!”正恁沉吟間,則見女娘教安排酒來。

道不了,青衣掇過果桌。頃刻之間,咄嗟而辦。幕天席地,燈燭熒煌。筵排異皿奇杯,席展金觥玉斝。珠罍妝成異果,玉盤簇就珍羞。珊瑚筵上,青衣美麗捧霞觴;玳瑁杯中,粉面丫鬟斟玉液。衙內叉手向前:“多蒙賜酒,不敢只受!”女娘道:“不妨!屈郎少飲,家間也是勛臣貴戚之家。”衙內道:“不敢拜問娘娘,果是那一宅?”女娘道:“不必問。他日自知。”衙內道:“家間父母望我回去。

告娘娘指路,令某早歸。”女娘道:“不妨!家間正是五伯諸侯的姻眷,衙內又是宰相之子,門戶正相當。奴家見爹爹議親,東來不就,西來不成,不想姻緣卻在此處相會!”衙內聽得說,愈加心慌,卻不敢抗違,則應得喏。一杯兩盞,酒至數巡。衙內告娘娘:“指一條路,教某歸去。”女娘道:“不妨,左右明日教爹爹送衙內歸。”衙內道:“‘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自古‘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深恐得罪于尊前。”女娘道:“不妨!縱然不做夫婦,也待明日送衙內回去。”

衙內似夢如醉之間,則聽得外面人語馬嘶。青衣報道:“將軍來了。”女娘道:“爹爹來了,請衙內少等則個。”女娘輕移蓮步,向前去了。衙內道:“這里有甚將軍?”捏手捏腳,尾著他到一壁廂,轉過一個閤兒里去,聽得有人在里面聲喚。衙內去黑處把舌尖舐開紙窗一望時,嚇得渾身冷汗,動彈不得,道:

“我這性命休了!走了一夜,卻走在這個人家里。”當時衙內窗眼里,看見閤兒里兩行都擺列朱紅椅子,主位上坐一個一丈來長短骷髏,卻便是日間一彈子打的。

且看他如何說?那女孩兒見爹爹叫了萬福,問道:“爹爹沒甚事?”骷髏道:

“孩兒,你不來看我這個!我日間出去,見一只雪白鷂子,我見他奇異,捉將來架在手里。被一個人在山腳下打我一彈子,正打在我眼里,好疼!我便問山神土地時,卻是崔丞相兒子崔衙內。我若捉得這廝,將來背剪縛在將軍柱上,劈腹取心,左手把酒來,右手把著他心肝;吃一杯酒,嚼一塊心肝,以報冤仇……”說猶未了,只見一個人從屏風背轉將出來,不是別人,卻是早來村酒店里的酒保。

將軍道:“班犬,你聽得說也不曾!”班犬道:“才見說,卻不叵耐,崔衙內早起來店中向我買酒吃,不知卻打了將軍的眼!”女孩兒道:“告爹爹,他也想是誤打了爹爹,望爹爹饒恕他。”班犬道:“妹妹莫怪我多口!崔衙內適來共妹妹在草堂飲酒。”女孩兒:“告爹爹,崔郎與奴飲酒,他是五百年前姻眷。看孩兒面,且饒恕他則個!”將軍便只管焦躁,女孩兒只管勸。

衙內在窗子外聽得,道:“這里不走,更待何時!”走出草堂,開了院門,跳上馬,摔一鞭,那馬四只蹄一似翻盞撒鈸,道不得個慌不擇路,連夜胡亂走到天色漸曉,離了定山。衙內道:“慚愧!”正說之間,林子里搶出十馀個人來,大喊一聲,把衙內簇住。衙內道:“我好苦!出得龍潭,又入虎穴!”仔細看時,卻是隨從人等。衙內道:“我吃你們一驚!”眾人問衙內:“一夜從那里去來?今日若不見衙內,我們都打沒頭腦惡官司。”衙內對眾人把上項事說了一遍。眾人都以手加額道:“早是不曾壞了性命!我們昨晚一夜不敢歸去,在這林子里等到今日。早是新羅白鷂,元來飛在林子后面樹上,方才收得。”那養角鷹的道:

“覆衙內,男女在此土居,這山里有多少奇禽異獸,只好再入去出獵,可惜擔擱了新羅白鷂。”衙內道:“這廝又來!”眾人扶策著衙內,歸到府中。一行人離了犒設,卻入堂里,見了爹媽,唱了喏。相公道:“一夜你不歸,那里去來?憂殺了媽媽。”衙內道:“告爹媽,兒子昨夜見一件詫異的事!”把說過許多話,從頭說了一遍。相公焦躁:“小后生亂道胡說!且罰在書院里,教院子看著,不得出離。”衙內只得入書院。

時光似箭,日月如梭,捻指間過了三個月。當時是夏間天氣——夏,夏!雨馀,亭廈。紈扇輕,薰風乍。散以披襟,彈棋打馬。古鼎焚龍涎,照壁名人畫。

當頭竹徑風生,兩行青松暗瓦。最好沉李與浮瓜,對青樽旋開新鲊。——衙內過三個月不出書院門,今日天色卻熱,且離書院去后花園里乘涼。坐定,衙內道:

“三個月不敢出書院門,今日在此乘涼,好快活!”聽那更點,早是二更。只見一輪月從東上來——月,月!無休,無歇。夜東生,曉西滅。少見團圓,多逢破缺。偏宜午夜時,最稱三秋節。幽光解敵嚴霜,皓色能欺瑞雪。穿窗深夜忽清風,曾遣離人情慘切。——衙內乘著月色,閑行觀看。則見一片黑云起,云綻處,見一個人駕一輪香車,載著一婦人。看那駕車的人,便是前日酒保班犬。香車里坐著乾紅衫女兒,衙內月光下認得是莊內借宿留他吃酒的女娘。下車來道:“衙內,外日奴好意相留,如何不別而行?”衙內道:“好!不走,右手把著酒,左手把心肝做下口。告娘娘,饒崔某性命!”女孩兒道:“不要怕,我不是人,亦不是鬼,奴是上界神仙,與衙內是五百年姻眷,今日特來效于飛之樂。”教班犬自駕香車去。衙內一時被他這色迷了——色,色!難離,易惑。隱深閨,藏柳陌。長小人志,滅君子德。后主謾多才,紂王空有力。傷人不痛之刀,對面殺人之賊。

方知雙眼是橫波,無限賢愚被沉溺。

兩個同在書院里過了數日。院子道:“這幾日衙內不許我們入書院里,是何意故?”當夜張見一個妖媚的婦人,院子先來覆管家婆,便來覆了相公。相公焦躁做一片,仗劍入書院里來。衙內見了相公,只得唱個喏。相公道:“我兒,教你在書院中讀書,如何引惹鄰舍婦女來?朝廷得知,只說我縱放你如此!也妨我兒將來仕路!”衙內只應得喏:“告爹爹,無此事。”卻待再問,只見屏風后走出一個女孩兒來,叫聲萬福。相公見了,越添焦躁。仗手中寶劍,移步向前,喝一聲道:“著!”劍不下去,萬事俱休;一劍下去,教相公倒退三步。看手中利刃只剩得劍靶,吃了一驚,到去住不得。只見女孩兒道:“相公休焦!奴與崔郎五百年姻契,合為夫婦,不日同為神仙。”相公出豁不得,卻來與夫人商量,教請法官,那里捉得住!正恁地煩惱,則見客將司來覆道:“告相公,有一司法,姓羅名公適,新到任來公參。客司說:‘相公不見客。’問:‘如何不見客?’客將司把上件事說了一遍。羅法司道:‘此間有一修行在世神仙,可以斷得。姓羅名公遠,是某家兄。’”客司覆相公,相公即時請相見,茶湯罷,便問羅真人在何所。得了備細,便修札子請將羅公遠下山,到府中見了。崔丞相看那羅真人,果是生得非常,便引書院中,與這婦人相見了。羅真人勸諭那婦人:“看羅某面,放舍崔衙內。”

婦人那里肯依。

羅真人既再三勸諭不從,作起法來,忽起一陣怪風——風,風!蕩翠,飄紅。

忽南北,忽西東。春開柳葉,秋謝梧桐。涼入朱門內,寒添陋巷中。似鼓聲搖陸地,如雷響振晴空。乾坤收拾埃凈,現日移陰卻有功。

——那陣風過處,叫下兩個道童來。一個把著一條縛魔索,一個把著一條黑柱杖。羅真人令道童捉下那婦女。婦女見道童來捉,他叫一聲班犬。從虛空中跳下班犬來,忿忿地擎起雙拳,竟來抵敵。元來邪不可以干正,被兩個道童一條索子,先縛了班犬,后縛了乾紅衫女兒。喝教現形,班犬變做一只大蟲,乾紅衫女兒變做一個紅兔兒,道:“骷髏神,元來晉時一個將軍,死葬在定山之上。歲久年深,成器了,現形作怪,”

羅真人斷了這三怪,救了崔衙內性命。從此至今,定山一路,太平無事。這段話本,則喚做《新羅白鷂》、《定山三怪》。有詩為證:

虎奴兔女活骷髏,作怪成群山上頭。

一自真人明斷后,行人坦道永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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