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第四十六回 三山門賢人餞別 五河縣勢利熏心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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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三山門賢人餞別 五河縣勢利熏心


更新時間:2024年01月20日  作者:吳敬梓  分類: 歷史經典 | 吳敬梓 | 儒林外史 
第四十六回三山門賢人餞別五河縣勢利熏心

話說余大先生葬了父母之后,和二先生商議,要到南京去謝謝杜少卿。又因銀子用完了,順便就可以尋館。收拾行李,別了二先生,過江到杜少卿河房里。杜少卿問了這場官事,余大先生細細說了。杜少卿不勝嘆息。正在河房里閑話,外面傳進來,有儀征湯大老爺來拜。余大先生問是那一位。杜少卿道:便是請表兄做館的了,不妨就會他一會。正說著,湯鎮臺進來,敘禮坐下。湯鎮臺道:少卿先生,前在虞老先生齋中得接光儀,不覺鄙吝頓消,隨即登堂,不得相值,又懸我一日之思。此位老先生尊姓?杜少卿道:這便是家表兄余有達,老伯去歲曾要相約做館的。鎮臺大喜道:今日無意中又晤一位高賢,真為幸事。從新作揖坐下。余大先生道:老先生功在社稷,今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功,真古名將風度。湯鎮臺道:這是事勢相逼,不得不爾。至今想來,究竟還是意氣用事,并不曾報效得朝廷,倒惹得同官心中不快活。卻也悔之無及!余大先生道:這個朝野自有定論,老先生也不必過謙了。杜少卿道:老伯此番來京貴干?現寓何處?湯鎮臺道:家居無事,偶爾來京,借此會會諸位高賢。敝寓在承恩寺。弟就要去拜虞博士并莊征君賢竹林。吃過茶,辭別出來。余大先生同杜少卿送了上轎。余大先生暫寓杜少卿河房。

這湯鎮臺到國子監拜虞博士,那里留下帖,回了不在署。隨往北門橋拜莊濯江,里面見了帖子,忙叫請會。

這湯鎮臺下轎進到廳事。主人出來,敘禮坐下,道了幾句彼此仰慕的話。湯鎮臺提起要往后湖拜莊征君。莊濯江道:家叔此刻恰好在舍,何不竟請一會?湯鎮臺道:這便好的極了。莊濯江吩咐家人請出莊征君來,同湯鎮臺拜見過,敘坐。又吃了一遍茶。莊征君道:老先生此來,恰好虞老先生尚未榮行,又重九相近,我們何不相約作一個登高會,就此便奉餞虞老先生,又可暢聚一日。莊濯江道:甚好。訂期便在舍間相聚便了。湯鎮臺坐了一會,起身去了,說道:數日內登高會再接教,可以為盡日之談。說罷,二位送了出來。湯鎮臺又去拜了遲衡山、武正字。莊家隨即著家人送了五兩銀子到湯鎮臺寓所代席。過了三日,管家持帖邀客,請各位早到。莊濯江在家等候。莊征君已先在那里。少刻,遲衡山、武正字、杜少卿,都到了。莊濯江收拾了一個大敞榭,四面都插了菊花。

此時正是九月初五,天氣亢爽,各人都穿著袷衣,啜茗閑談。又談了一會,湯鎮臺、蕭守府、虞博士都到了。眾人迎請進來,作揖坐下。湯鎮臺道:我們俱系天涯海角之人,今幸得賢主人相邀一聚,也是三生之緣。又可惜虞老先生就要去了。此聚之后,不知快晤又在何時?莊濯江道:各位老先生當今山斗,今日惠顧茅齋,想五百里內賢人聚矣。坐定,家人捧上茶來。揭開來,似白水一般,香氣芬馥,銀針都浮在水面。吃過,又喚了一巡真天都,雖是來年陳的,那香氣尤烈。虞博士吃著茶,笑說道:二位老先生當年在軍中,想不見此物。蕭云仙道:豈但軍中,小弟在青楓城六年,得飲白水,已為厚幸,只覺強于馬溺多矣!湯鎮臺道:果然青楓水草可支數年。莊征君道:蕭老先生博雅,真不數北魏崔浩!遲衡山道:前代后代,亦時有變遷的!杜少卿道:宰相須用讀書人,將帥亦須用讀書人。若非蕭老先生有識,安能立此大功?武正字道:我最可笑的,邊庭上都督不知有水草,部里書辦核算時偏生知道。這不知是司官的學問,還是書辦的學問?若說是司官的學問,怪不的朝廷重文輕武;若說是書辦的考核,可見這大部的則例是移動不得的了。說罷,一齊大笑起來。

戲子吹打已畢,奉席讓坐。戲子上來參堂。莊非熊起身道:今日因各位老先生到舍,晚生把梨園榜上有名的十九名都傳了來,求各位老先生每人賞他一出戲。虞博士問:怎么叫做‘梨園榜’?余大先生把昔年杜慎卿這件風流事,述了一遍。眾人又大笑。湯鎮臺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銓選部郎了?杜少卿道:正是。武正字道:慎卿先生此一番評騭,可云至公至明;只怕立朝之后,做主考房官,又要目迷五色,奈何?眾人又笑了。當日吃了一天酒。做完了戲,到黃昏時分,眾人散了。莊濯江尋妙手丹青畫了一幅登高送別圖,在會諸人,都做了詩。又各家移樽到博士齋中餞別。

南京餞別虞博士的,也不下千余家。虞博士應酬煩了,凡要到船中送別的,都辭了不勞。那日叫了一只小船,在水西門起行,只有杜少卿送在船上。杜少卿拜別道:老叔已去,小侄從今無所依歸矣。虞博士也不勝凄然。邀到船里坐下,說道:少卿,我不瞞你說。我本赤貧之士,在南京來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積幾兩俸金,只掙了三十擔米的一塊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縣,我多則做三年,少則做兩年,再積些俸銀,添得兩十擔米,每年養著我夫妻兩個不得餓死,就罷了。子孫們的事,我也不去管他。現今小兒讀書之余,我教他學個醫,可以餬口。我要做這官怎的?你在南京,我時常寄書子來問候你。說罷,和杜少卿灑淚分手。杜少卿上了岸,看著虞博士的船開了去,望不見了,方才回來。余大先生在河房里。杜少卿把方才這些話告訴他。余大先生嘆道:難進易退,真乃天懷淡定之君子!我們他日出身,皆當以此公為法。彼此嘆賞了一回。當晚余二先生有家書來約大先生回去,說:表弟虞華軒家請的西席先生去了,要請大哥到家教兒子,目今就要進館,請作速回去。余大先生向杜少卿說了,辭別要去。次日,束裝渡江。杜少卿送過,自回家去。

余大先生渡江回家,二先生接著,拿帖子與乃兄看,上寫:

愚表弟虞梁,敬請余大表兄先生在舍教訓小兒,每年修金四十兩,節禮在外。此訂。大先生看了,次日去回拜。虞華軒迎了出來,心里歡喜,作揖奉坐。小廝拿上茶來吃著。虞華軒道:小兒蠢夯,自幼失學。前數年愚弟就想請表兄教他,因表兄出游在外。今恰好表兄在家,就是小兒有幸了。舉人、進士,我和表兄兩家,車載斗量,也不是甚么出奇東西。將來小兒在表兄門下,第一要學了表兄的品行,這就受益的多了!余大先生道:愚兄老拙株守,兩家至戚世交,只和老弟氣味還投合的來。老弟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一般,我怎不盡心教導。若說中舉人、進士,我這不曾中過的人,或者不在行。至于品行文章,令郎自有家傳,愚兄也這是行所無事。說罷,彼此笑了。擇了個吉日,請先生到館。余大先生絕早到了。虞小公子出來拜見,甚是聰俊。拜過,虞華軒送至館所。余大先生上了師位。虞華軒辭別,到那邊書房里去坐。

才坐下,門上人同了一個客進來。這客是唐三痰的哥,叫做唐二棒椎,是前科中的文舉人,卻與虞華軒是同案進的學。這日因他家先生開館,就踱了來,要陪先生。虞華軒留他坐下吃了茶。唐二棒椎道:今日恭喜令郎開館。虞華軒道:正是。唐二棒椎道:這先生最好,只是坐性差些,又好弄這些雜學,荒了正務。論余大先生的舉業,雖不是時下的惡習,他要學國初帖括的排場,卻也不是中和之業。虞華軒道:小兒也還早哩,如今請余大表兄,不過叫學他些立品,不做那勢利小人就罷了。

又坐了一會,唐二棒椎道:老華,我正有一件事要來請教你這通古學的。虞華軒道:我通甚么古學?你拿這話來笑我。唐二棒椎道:不是笑話,真要請教你。就是我前科僥幸,我有一個嫡侄,他在鳳陽府里住,也和我同榜中了,又是同榜,又是同門。他自從中了,不曾到縣里來,而今來祭祖。他昨日來拜我,是‘門年愚侄’的帖子,我如今回拜他,可該用個‘門年愚叔’?虞華軒道:怎么說?唐二棒椎道:你難道不曾聽見?我舍侄同我同榜同門,是出在一個房師房里中的了;他寫‘門年愚侄’的帖子拜我,我可該照樣還他?虞華軒道:我難道不曉得同著一個房師叫做同門!但你方才說的‘門年愚侄’四個字,是鬼話,是夢話!唐二棒椎道:怎的是夢話?虞華軒仰天大笑道:從古至今也沒有這樣奇事!唐二棒椎變著臉道:老華,你莫怪我說!你雖世家大族,你家發過的老先生們離的遠了,你又不曾中過,這些官場上來往的儀制,你想是未必知道!我舍侄他在京里不知見過多少大老,他這帖子的樣式必有個來歷,難道是混寫的!虞華軒道:你長兄既說是該這樣寫就這樣寫罷了,何必問我!唐二棒椎道:你不曉得,等余大先生出來吃飯,我問他。正說著,小廝來說:姚五爺進來了。兩個人同站起來。姚五爺進來作揖坐下。虞華軒道:五表兄,你昨日吃過飯,怎便去了?晚里還有個便酒等著,你也不來。唐二棒椎道:姚老五,昨日在這里吃中飯的么?我咋日午后遇著你,你現說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飯出來。怎的這樣扯謊?小廝擺了飯,請余大先生來。余大先生首席,唐二棒椎對面,姚五爺上坐,主人下陪。吃過飯,虞華軒笑把方才寫帖子話說與余大先生,余大先生氣得兩臉紫漲,頸子里的筋都耿出來,說道:這話是那個說的?請問人生世上,是祖父要緊,是科名要緊?虞華軒道:自然是祖父要緊了。這也何消說得!余大先生道:既知是祖父要緊,如何才中了個舉人,便丟了天屬之親,叔侄們認起同年同門來?這樣得罪名教的話,我一世也不愿聽!二哥,你這位令侄,還虧他中個舉!竟是一字不通的人!若是我的侄兒,我先拿他在祠堂里祖宗神位前先打幾十板子才好!唐二棒椎同姚五爺看見余大先生惱得像紅蟲,知道他的迂性呆氣發了,講些混話,支開了去。

須臾,吃完了茶,余大先生進館去了。姚五爺起身道:我去走走再來。唐二棒椎道:你今日出去,該說在彭老二家吃了飯出來的了!姚五爺笑道:今日我在這里陪先生,人都知道的,不好說在別處。笑著去了。姚五爺去了一時,又走回來,說道:老華,廳上有個客來拜你,說是在府里太尊衙門里出來的,在廳上坐著哩。你快出去會他。虞華軒道:我并沒有這個相與。是那里來的?正疑惑間,門上傳進帖子來:年家眷同學教弟季萑頓首拜。虞華軒出到廳上迎接。季葦蕭進來,作揖坐下,拿出一封書子,遞過來說道:小弟在京師因同敝東家來貴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書,專候先生。今日得見雅范,實為深幸。虞華軒接過書子,拆開從頭看了,說道:先生與我敝府厲公祖是舊交?季葦蕭道:厲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門生,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中共事。虞華軒道:先生因甚公事下縣來?季葦蕭道:此處無外人,可以奉告。厲太尊因貴縣當鋪戥子太重,剝削小民,所以托弟下來查一查。如其果真,此弊要除。虞華軒將椅子挪近季葦蕭跟前,低言道:這是太公祖極大的仁政!敝縣別的當鋪,原也不敢如此,只有仁昌、仁大方家這兩個典鋪。他又是鄉紳,又是鹽典,又同府縣官相與的極好,所以無所不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要除這個弊,只要除這兩家。況太公祖堂堂大守,何必要同這樣人相與?此說只可放在先生心里,卻不可漏泄,說是小弟說的。季葦蕭道:這都領教了。虞華軒又道:蒙先生賜顧,本該備個小酌,奉屈一談;一來恐怕褻尊,二來小地方耳目眾多,明日備個菲酌送到尊寓,萬勿見卻。季葦蕭道:這也不敢當。說罷,作別去了。

虞華軒走進書房來,姚五爺迎著問道:可是太尊那里來的?虞華軒道:怎么不是!姚五爺搖著頭笑道:我不信!唐二棒椎沉吟道:老華,這倒也不錯。果然是太尊里面的人?太尊同你不密邇,同太尊密邇的是彭老三、方老六,他們二位。我聽見這人來,正在這里疑惑。他果然在太尊衙門里的人,他下縣來,不先到他們家去,倒有個先來拜你老哥的?這個話有些不像。恐怕是外方的甚么光棍,打著太尊的旗號,到處來騙人的錢。你不要上他的當!虞華軒道:也不見得這人不曾去拜他們。姚五爺笑道:一定沒有拜。若拜了他們,怎肯還來拜你?虞華軒道:難道是太尊叫他來拜我的!是天長杜慎卿表兄在京里寫書子給他來的。這人是有名的季葦蕭。唐二棒椎搖手道:這話更不然!季葦蕭是定梨園榜的名士。他既是名士,京里一定在翰林院衙門里走動。況且天長杜慎老同彭老四是一個人,豈有個他出京來,帶了杜慎老的書子來給你,不帶彭老四的書子來給他家的?這人一定不是季葦蕭!虞華軒道:是不是罷了,只管講他怎的!便罵小廝:酒席為甚么到此時還不停當!一個小廝走來稟道:酒席已經停當了。

一個小廝掮了被囊行李進來,說:鄉里成老爹到了。只見一人,方巾,藍布直裰,薄底布鞋,花白胡須,酒糟臉,進來作揖坐下,道:好呀!今日恰好府上請先生,我撞著來吃喜酒!虞華軒叫小廝拿水來給成老爹洗臉,抖掉了身上腿上那些黃泥,一同邀到廳上,擺上酒來。余大先生首席,眾位陪坐。天色已黑,虞府廳上點起一對料絲燈來,還是虞華軒曾祖尚書公在,武英殿御賜之物,今已六十余年,猶然簇新。余大先生道:自古說‘故家喬木’,果然不差。就如尊府這燈,我縣里沒有第二副。成老爹道:大先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何等氣勢!我是親眼看見的。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說別的,府里太尊,縣里王公,都同他們是一個人,時時有內里幕賓相公到他家來說要緊的話。百姓怎的不怕他!像這內里幕賓相公,再不肯到別人家去!唐二棒椎道:這些時可有幕賓相公來?成老爹道:現有一個姓‘吉’的‘吉’相公下來訪事,住在寶林寺僧官家。今日清早,就在仁昌典方老六家。方老六把彭老二也請了家去陪著。三個人進了書房門,講了一天。不知太爺是作惡那一個,叫這‘吉’相公下來訪的。唐二棒椎望著姚五爺冷笑道:何如?余大先生看見他說的這些話可厭,因問他道:老爹去年準給衣巾了?成老爹道:正是。虧學臺是彭老四的同年,求了他一封書子,所以準的。余大先生笑道:像老爹這一副酒糟臉,學臺看見,著實精神,怎的肯準?成老爹道:我說我這臉是浮腫著的。眾人一齊笑了。又吃了一會酒,成老爹道:大先生,我和你是老了,沒中用的了。英雄出于少年。怎得我這華軒世兄下科高中了,同我們這唐二老爺一齊會上進土,雖不能像彭老四做這樣大位,或者像老三、老二侯選個縣官,也與祖宗爭氣,我們臉上也有光輝!余大先生看見這些話更可厭,因說道:我們不講這些話,行令吃酒罷。當下行了一個快樂飲酒的令,行了半夜,大家都吃醉了。成老爹扶到房里去睡。打燈籠送余大先生、唐二棒椎、姚五爺回去。成老爹睡了一夜,半夜里又吐,吐了又痾屎。不等天亮,就叫書房里的一個小小廝來掃屎,就悄悄向那小小廝說,叫把管租的管家叫了兩個進來。又鬼頭鬼腦,不知說了些甚么,便叫請出大爺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鄉僻地面,偏多慕勢之風;學校宮前,竟行非禮之事。

畢竟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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