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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驚


更新時間:2024年01月20日  作者:曹雪芹  分類: 歷史 | 言情 | 經典 | 曹雪芹 | 紅樓夢 
第九十九回守官箴惡奴同破例閱邸報老舅自擔驚

話說鳳姐見賈母和薛姨媽為黛玉傷心,便說:有個笑話兒說給老太太和姑媽聽,未從開口,先自笑了,因說道:老太太和姑媽打諒是那里的笑話兒就是咱們家的那二位新姑爺新媳婦啊。賈母道:怎么了鳳姐拿手比著道:一個這么坐著,一個這么站著。一個這么扭過去,一個這么轉過來。一個又..說到這里,賈母已經大笑起來,說道:你好生說罷,倒不是他們兩口兒,你倒把人慪的受不得了。薛姨媽也笑道:你往下直說罷,不用比了。鳳姐才說道:剛才我到寶兄弟屋里,我看見好幾個人笑。我只道是誰,巴著窗戶眼兒一瞧,原來寶妹妹坐在炕沿上,寶兄弟站在地下。寶兄弟拉著寶妹妹的袖子,口口聲聲只叫:‘寶姐姐,你為什么不會說話了你這么說一句話,我的病包管全好。’寶妹妹卻扭著頭只管躲。寶兄弟卻作了一個揖,上前又拉寶妹妹的衣服。寶妹妹急得一扯,寶兄弟自然病后是腳軟的,索性一撲,撲在寶妹妹身上了。寶妹妹急得紅了臉,說道:‘你越發比先不尊重了。’說到這里,賈母和薛姨媽都笑起來。鳳姐又道:寶兄弟便立起身來笑道:‘虧了跌了這一交,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話來了。’薛姨媽笑道:這是寶丫頭古怪。這有什么的,既作了兩口兒,說說笑笑的怕什么。他沒見他璉二哥和你。鳳姐兒笑道:這是怎么說呢,我饒說笑話給姑媽解悶兒,姑媽反倒拿我打起卦來了。賈母也笑道:要這么著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氣,也得有個分寸兒。我愛寶丫頭就在這尊重上頭。只是我愁著寶玉還是那么傻頭傻腦的,這么說起來,比頭里竟明白多了。你再說說,還有什么笑話兒沒有鳳姐道:明兒寶玉圓了房,親家太太抱了外孫子,那時侯不更是笑話兒了么。賈母笑道:猴兒,我在這里同著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來慪個笑兒還罷了,怎么臊起皮來了。你不叫我們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興了,你林妹妹恨你,將來不要獨自一個到園里去,堤防他拉著你不依。鳳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臨死咬牙切齒倒恨著寶玉呢。賈母薛姨媽聽著,還道是頑話兒,也不理會,便道:你別胡拉扯了。你去叫外頭挑個很好的日子給你寶兄弟圓了房兒罷。鳳姐去了,擇了吉日,重新擺酒唱戲請親友。這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雖然病好復原,寶釵有時高興翻書觀看,談論起來,寶玉所有眼前常見的尚可記憶,若論靈機,大不似從前活變了,連他自己也不解,寶釵明知是通靈失去,所以如此。倒是襲人時常說他:你何故把從前的靈機都忘了那些舊毛病忘了才好,為什么你的脾氣還覺照舊,在道理上更糊涂了呢寶玉聽了并不生氣,反是嘻嘻的笑。有時寶玉順性胡鬧,多虧寶釵勸說,諸事略覺收斂些。襲人倒可少費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別的丫頭素仰寶釵貞靜和平,各人心服,無不安靜。只有寶玉到底是愛動不愛靜的,時常要到園里去逛。賈母等一則怕他招受寒暑,二則恐他睹景傷情,雖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瀟湘館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舊病來,所以也不使他去。況且親戚姊妹們,薛寶琴已回到薛姨媽那邊去了,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所以不大常來,只有寶玉娶親那一日與吃喜酒這天來過兩次,也只在賈母那邊住下,為著寶玉已經娶過親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從前的詼諧談笑,就是有時過來,也只和寶釵說話,見了寶玉不過問好而已,那邢岫煙卻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隨著邢夫人過去,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著李嬸娘過來,亦不過到太太們與姐妹們處請安問好,即回到李紈那里略住一兩天就去了:所以園內的只有李紈、探春、惜春了。賈母還要將李紈等挪進來,為著元妃薨后,家中事情接二連三,也無暇及此。現今天氣一天熱似一天,園里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后話,暫且不提。

且說賈政帶了幾個在京請的幕友,曉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見過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盤各屬州縣糧米倉庫。賈政向來作京官,只曉得郎中事務都是一景兒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學差,也無關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縣折收糧米勒索鄉愚這些弊端,雖也聽見別人講究,卻未嘗身親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與幕賓商議出示嚴禁,并諭以一經查出,必定詳參揭報。初到之時,果然胥吏畏懼,便百計鉆營,偏遇賈政這般古執。那些家人跟了這位老爺在都中一無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著在外發財的名頭向人借貸,做衣裳裝體面,心里想著,到了任,銀錢是容易的了。不想這位老爺呆性發作,認真要查辦起來,州縣饋送一概不受。門房簽押等人心里盤算道:我們再挨半個月,衣服也要當完了。債又逼起來,那可怎么樣好呢。眼見得白花花的銀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長隨也道:你們爺們到底還沒花什么本錢來的。我們才冤,花了若干的銀子打了個門子,來了一個多月,連半個錢也沒見過。想來跟這個主兒是不能撈本兒的了。明兒我們齊打伙兒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齊,都來告假。賈政不知就里,便說:要來也是你們,要去也是你們。既嫌這里不好,就都請便。那些長隨怨聲載道而去。

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議道:他們可去的去了,我們去不了的,到底想個法兒才好。內中有一個管門的叫李十兒,便說:你們這些沒能耐的東西,著什么忙!我見這長字號兒的在這里,不犯給他出頭。如今都餓跑了,瞧瞧你十太爺的本領,少不得本主兒依我。只是要你們齊心,打伙兒弄幾個錢回家受用,若不隨我,我也不管了,橫豎拚得過你們。眾人都說:好十爺,你還主兒信得過。若你不管,我們實在是死癥了。李十兒道:不要我出了頭得了銀錢,又說我得了大分兒了。窩兒里反起來,大家沒意思。眾人道:你萬安,沒有的事。就沒有多少,也強似我們腰里掏錢。

正說著,只見糧房書辦走來找周二爺。李十兒坐在椅子上,蹺著一只腿,挺著腰說道:找他做什么書辦便垂手陪著笑說道:本官到了一個多月的任,這些州縣太爺見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說話,到了這時侯都沒有開倉。若是過了漕,你們太爺們來做什么的。李十兒道:你別混說。老爺是有根蒂的,說到那里是要辦到那里。這兩天原要行文催兌,因我說了緩幾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們周二爺做什么書辦道:原為打聽催文的事,沒有別的。李十兒道:越發胡說,方才我說催文,你就信嘴胡謅。可別鬼鬼祟祟來講什么帳,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書辦道:我在衙門內已經三代了。外頭也有些體面,家里還過得,就規規矩矩伺侯本官升了還能夠,不象那些等米下鍋的。說著,回了一聲二太爺,我走了。李十兒便站起,堆著笑說:這么不禁頑,幾句話就臉急了。書辦道:不是我臉急,若再說什么,豈不帶累了二太爺的清名呢。李十兒過來拉著書辦的手說:你貴姓啊書辦道:不敢,我姓詹,單名是個‘會’字,從小兒也在京里混了幾年。李十兒道:詹先生,我是久聞你的名的。我們兄弟們是一樣的,有什么話晚上到這里咱們說一說。書辦也說:誰不知道李十太爺是能事的,把我一詐就嚇毛了。大家笑著走開。那晚便與書辦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話去探賈政,被賈政痛罵了一頓。

隔一天拜客,里頭吩咐伺侯,外頭答應了。停了一會子,打點已經三下了,大堂上沒有人接鼓。好容易叫個人來打了鼓。賈政踱出暖閣,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個。賈政也不查問,在墀下上了轎,等轎夫又等了好一回。來齊了,抬出衙門,那個炮只響得一聲,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個打鼓,一個吹號筒。賈政便也生氣說:往常還好,怎么今兒不齊集至此。抬頭看那執事,卻是攙前落后。勉強拜客回來,便傳誤班的要打,有的說因沒有帽子誤的,有的說是號衣當了誤的,又有的說是三天沒吃飯抬不動。賈政生氣,打了一兩個也就罷了。隔一天,管廚房的上來要錢,賈政帶來銀兩付了。

以后便覺樣樣不如意,比在京的時侯倒不便了好些。無奈,便喚李十兒問道:我跟來這些人怎樣都變了你也管管。現在帶來銀兩早使沒有了,藩庫俸銀尚早,該打發京里取去。李十兒稟道:奴才那一天不說他們,不知道怎么樣這些人都是沒精打彩的,叫奴才也沒法兒。老爺說家里取銀子,取多少現在打聽節度衙門這幾天有生日,別的府道老爺都上千上萬的送了,我們到底送多少呢賈政道:為什么不早說李十兒說:老爺最圣明的。我們新來乍到,又不與別位老爺很來往,誰肯送信。巴不得老爺不去,便好想老爺的美缺。賈政道:胡說,我這官是皇上放的,不與節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兒笑著回道:老爺說的也不錯。京里離這里很遠,凡百的事都是節度奏聞。他說好便好,說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經遲了。就是老太太,太太們,那個不愿意老爺在外頭烈烈轟轟的做官呢。賈政聽了這話,也自然心里明白,道:我正要問你,為什么都說起來李十兒回說:奴才本不敢說。老爺既問到這里,若不說是奴才沒良心,若說了少不得老爺又生氣。賈政道:只要說得在理。李十兒說道:那些書吏衙役都是花了錢買著糧道的衙門,那個不想發財俱要養家活口。自從老爺到了任,并沒見為國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載道。賈政道:民間有什么話李十兒道:百姓說,凡有新到任的老爺,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錢的法兒。州縣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銀子。收糧的時侯,衙門里便說新道爺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錢,這一留難叨蹬,那些鄉民心里愿意花幾個錢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說老爺好,反說不諳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爺最相好的,他不多幾年已巴到極頂的分兒,也只為識時達務能夠上和下睦罷了。賈政聽到這話,道:胡說,我就不識時務嗎若是上和下睦,叫我與他們貓鼠同眠嗎。李十兒回說道:奴才為著這點忠心兒掩不住,才這么說,若是老爺就是這樣做去,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時侯,老爺又說奴才沒良心,有什么話不告訴老爺了。賈政道: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兒道:也沒有別的。趁著老爺的精神年紀,里頭的照應,老太太的硬朗,為顧著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爺家里的錢也都貼補完了,還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說老爺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錢藏著受用。倘遇著一兩件為難的事,誰肯幫著老爺那時辦也辦不清,悔也悔不及。賈政道:據你一說,是叫我做貪官嗎送了命還不要緊,必定將祖父的功勛抹了才是李十兒回稟道:老爺極圣明的人,沒看見舊年犯事的幾位老爺嗎這幾位都與老爺相好,老爺常說是個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里!現有幾位親戚,老爺向來說他們不好的,如今升的升,遷的遷。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爺要知道,民也要顧,官也要顧。若是依著老爺不準州縣得一個大錢,外頭這些差使誰辦。只要老爺外面還是這樣清名聲原好,里頭的委屈只要奴才辦去,關礙不著老爺的。奴才跟主兒一場,到底也要掏出忠心來。賈政被李十兒一番言語,說得心無主見,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們鬧出來不與我相干。說著,便踱了進去。

李十兒便自己做起威福,鉤連內外一氣的哄著賈政辦事,反覺得事事周到,件件隨心。所以賈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便有幾處揭報,上司見賈政古樸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們耳目最長,見得如此,得便用言規諫,無奈賈政不信,也有辭去的,也有與賈政相好在內維持的。于是漕務事畢,尚無隕越。

一日,賈政無事,在書房中看書。簽押上呈進一封書子,外面官封上開著:鎮守海門等處總制公文一角,飛遞江西糧道衙門。賈政拆封看時,只見上寫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歲供職來都,竊喜常依座右。仰蒙雅愛,許結朱陳,至今佩德勿諼。祗因調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懷歉仄,自嘆無緣。今幸戟遙臨,快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賀,先蒙翰教,邊帳光生,武夫額手。雖隔重洋,尚叨樾蔭。想蒙不棄卑寒,希望蔦蘿之附。小兒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儀。如蒙踐諾,即遣冰人。途路雖遙,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輛之迎,敬備仙舟以俟。茲修寸幅,恭賀升祺,并求金允。臨穎不勝待命之至。

世弟周瓊頓首。

賈政看了,心想:兒女姻緣果然有一定的。舊年因見他就了京職,又是同鄉的人,素來相好,又見那孩子長得好,在席間原提起這件事。因未說定,也沒有與他們說起。后來他調了海疆,大家也不說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寫書來問。我看起門戶卻也相當,與探春到也相配。但是我并未帶家眷,只可寫字與他商議。正在躊躇,只見門上傳進一角文書,是議取到省會議事件。賈政只得收拾上省,侯節度派委。

一日在公館閑坐,見桌上堆著一堆字紙,賈政一一看去,見刑部一本:為報明事,會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賈政便吃驚道:了不得,已經提本了!隨用心看下去,是薛蟠毆傷張三身死,串囑尸證捏供誤殺一案。賈政一拍桌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

據京營節度使咨稱:緣薛蟠籍隸金陵,行過太平縣,在李家店歇宿,與店內當槽之張三素不相認,于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備酒邀請太平縣民吳良同飲,令當槽張三取酒。因酒不甘,薛蟠令換好酒。張三因稱酒已沽定難換。薛蟠因伊倔強,將酒照臉潑去,不期去勢甚猛,恰值張三低頭拾箸,一時失手,將酒碗擲在張三囟門,皮破血出,逾時殞命。李店主趨救不及,隨向張三之母告知。伊母張王氏往看,見已身死,隨喊稟地保赴縣呈報。前署縣詣驗,仵作將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傷,漏報填格,詳府審轉。看得薛蟠實系潑酒失手,擲碗誤傷張三身死,將薛蟠照過失殺人,準斗殺罪收贖等因前來。臣等細閱各犯證尸親前后供詞不符,且查《斗殺律》注云:相爭為斗,相打為毆。必實無爭斗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過失殺定擬。應令該節度審明實情,妥擬具題。今據該節度疏稱:薛蟠因張三不肯換酒,醉后拉著張三右手,先毆腰眼一拳。張三被毆回罵,薛蟠將碗擲出,致傷囟門深重,骨碎腦破,立時殞命。是張三之死實由薛蟠以酒碗砸傷深重致死,自應以薛蟠擬抵。將薛蟠依《斗殺律》擬絞監侯,吳良擬以杖徒。承審不實之府州縣應請...

以下注著此稿未完。賈政因薛姨媽之托曾托過知縣,若請旨革審起來,牽連著自己,好不放心。即將下一本開看,偏又不是。只好翻來復去將報看完,終沒有接這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來。

正在納悶,只見李十兒進來:請老爺到官廳伺侯去,大人衙門已經打了二鼓了。賈政只是發怔,沒有聽見。李十兒又請了一遍。賈政道:這便怎么處李十兒道:老爺有什么心事賈政將看報之事說了一遍。李十兒道:老爺放心。若是部里這么辦了,還算便宜薛大爺呢。奴才在京的時侯聽見,薛大爺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婦,都喝醉了生事,直把個當槽兒的活活打死的。奴才聽見不但是托了知縣,還求璉二爺去花了好些錢各衙門打通了才提的。不知道怎么部里沒有弄明白。如今就是鬧破了,也是官官相護的,不過認個承審不實革職處分罷,那里還肯認得銀子聽情呢。老爺不用想,等奴才再打聽罷。不要誤了上司的事。賈政道:你們那里知道,只可惜那知縣聽了一個情,把這個官都丟了,還不知道有罪沒有呢。李十兒道:如今想他也無益,外頭伺侯著好半天了,請老爺就去罷。賈政不知節度傳辦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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