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老夫……”
眼前的黑霧隨著張開的眼皮漸漸消散，黃昏時分的陽光映入眼睛，終于緩緩醒轉的玄子下意識地張嘴想要說什么，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無比，難聽至極。
樹林中的鳥叫蟬鳴聲與植物的味道夾雜著些微血腥味隱隱傳來，對玄子而言，這樣的環境是如此陌生。
老夫堂堂海神閣主，為什么會睡在這等不體面的荒郊野嶺？
哦，是了……
好像……老夫是帶隊去討伐邪魂師來著？然后，然后……
緩緩回過味來想到了什么的玄子撐著草地坐起，接下來又聽到幾聲焦急的呼喚。
“玄老，您總算是醒了！嗚……”
“您要振作啊玄老，史萊克不能一天沒有您！”
“玄老您千萬不能尋短見，有您在，史萊克就有主心骨，將來大家再由您帶隊打回來報仇就是了！”
最后一個說話的學員話音剛落便有幾道不善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不過其本人好像毫無察覺，眼神熱切期盼地直視著玄老，甚至還隱隱能從中解讀出些孺慕之情。
心亂如麻的玄子顧不得學員們的想法，大腦從一片混亂中稍有恢復理清了些思緒后，他便心急無比地看向一個個學員，想要點檢逃亡成功的人員名單。
“沒事了，已經沒事了，大家沒受傷吧，快讓老夫看看……”玄子從地上撐著身子爬起，眼神微微放光。
不管怎么說，史萊克終究沒有全軍覆沒，還是保存了不少火種的；有眼前這些孩子在，未來的史萊克監察團總會化為滔天烈火為今日的恥辱復仇，十年不夠就百年，龍逍遙總是會死的……
然而，當玄子仔細點檢了一下順利脫身匯合的一張張面孔后，心情不由得猛地再度一沉。
這些孩子，怎么……全是監察團中實力和潛力最弱的那一批啊？
修為達到六環的成員無一現身，五環的同樣沒了大半，尤其是武魂最為卓越的那些讓他寄予厚望的學員，此時竟是不見一人。
玄子的大腦陷入一片慌亂，就在他六神無主之際，學員們的身后傳來一道溫和的女聲。
“玄老毋需過慮，凡能入我星羅境內者，有我在此，未死便是無事。”
玄子聞言愕然，又仔細回望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學員們，這才發現他們雖然依然人人衣裝帶血像是半個血人，但體表卻看不見本應出現的產生血跡的道道傷口。
再抬眼一看來人，玄子抬起手掌，眼神有些發愣地道：“醫仙斗羅……”
身為星羅帝國供奉殿副殿主的王仙兒穿著一身素色的衣袍，一向慈和而平靜的面容少見地蒙上了一層憂色。
“是了，幸好是你恰好在此。”玄子低著頭喃喃道。
若不是正好有這位當世第一治療系魂師出現，恐怕這些身上血跡斑斑的學員們又要面臨再次減員。
“玄老。”看著經過讓三國邊境雞飛狗跳的一戰后失魂落魄的玄子，王仙兒輕嘆一聲，走到玄子面前半蹲下來，輕聲道：
“您真是欠考慮了，既然想去楓葉城，至少應該提前和我們知會一聲，我們也好稍作些接應的準備。”
聞言，玄子的眼中多了兩滴濁淚，看起來完全不復當初在史萊克城誓師征伐邪魂師的意氣風發。
事情到了現在這一步，說什么都已經悔之晚矣。什么“本閣主擔心星羅帝國泄密”只能徒惹人發笑。
出發時齊裝滿員的特別監察團，如今卻只剩下了眼前小貓三兩只，他怎么對得起穆老啊！
“仙兒……你罵的對，千錯萬錯皆在我。若是楓葉城事發時有你在場，我史萊克監察團怎會淪落到如今這般田地？”
王仙兒原本就頗為憂愁的表情變了變，嘴角不由得微抽兩下。
她又不是擅長戰斗的超級斗羅，能頂個什么用？面對史萊克學員們所說的現身楓葉城的極限斗羅，多她一個也于事無補。
或許有她拖住張鵬進行掩護，史萊克監察團的確能有更多學員安然脫身……但也可能連她一起搭進去，她又不是史萊克的宿老，和龍逍遙沒有香火情。
總不能張鵬一邊對著學員輸出，她在另一邊奶，求解一名學員的血條要多久清空吧？
“玄老！事已至此，多說何益？倒是您可還不能就這么撒手不管……”王仙兒勸道。
“對，對，老夫不能就這么和他們算了，還要留下有用之身……”玄子握緊拳頭，狠狠在地上砸出了個深坑。
王仙兒沉默了片刻，又輕聲道：“玄老，今日發生之事，我已聽貴校學員大致講述了些。沒想到西疆竟有如此大敵始終未曾顯露，必須由貴校和我等三國加緊磋商應對之策……”
“以及，還有一事需要問您。”
思維稍微清明了些，玄子抬眼與王仙兒對視著，“老夫現在心亂如麻，究竟是何事，必須現在追問？”
王仙兒指了指心情低落、陷入一片悲慟氛圍的學員們，“我得知貴校監察團與邪魂師在楓葉城開戰后便從星羅城全速趕來，抵達此處后便見到諸位學員圍坐在您身邊。”
“似乎……從您昏迷到現在，也過了小半日，但卻始終不曾見其余學員現身會合。莫非至今尚未趕來的學員……這種事總該向您求證才是。”
玄子愣了愣，但旋即卻又像是發生了什么應激反應一般連連擺手，不斷搖頭：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史萊克的學員個個智勇雙全，再怎么說也不可能傷亡到這般程度……”
“對，也許有的孩子沒走這條路。從楓葉城到日月帝國比來這里快得多，他們也許是急中生智去了那邊避難，日月帝國再怎么墮落也不至于為難他們這些為了擊殺邪魂師奮不顧身的孩子！”
王仙兒聽著玄子的解釋，呼吸間胸脯起伏的程度明顯了許多，不過一向習慣了平心靜氣的她還是語氣溫和地道：
“我知道了……就當有些孩子的確是這么行事的吧，不過暫且不論其他人。”
“有一人的下落我希望玄老您能給我一個明確些的回復……便是白虎公爵的二公子。”
在王仙兒的追問下拼命想要逃避監察團傷亡慘重事實的玄子還沒回過味來，邊聽王仙兒繼續道，“也就是戴華斌這孩子了，畢竟白虎公爵很看重他……又與日月帝國有些糾葛，我也實在是放心不下他。”
“華……華斌……”玄子低聲念叨了兩句，視線又反復在一張張年輕的面容上掃過，蒼老的手掌變得更冰涼了些。
是了……除了伍茗，連戴華斌也至今未歸！
一道轟雷在玄子腦袋中再度炸開，他立即想到了如果戴華斌身陷不測，后果甚至可以與伍茗被擒相提并論，一旦戴華斌無法親赴明都完成賭約，史萊克恐怕就……
恐怕就……
好像，也沒什么后果啊？
原本被一連串壞消息砸懵了的玄子突然發現了盲點。
戴華斌如果死于邪魂師之手，被立誓要屠滅滿門的是白虎公爵府啊！
史萊克遭受慘重傷亡固然會遭受一些指責，但道德上也能狠狠收割一波同情分，而且戴華斌的賭約也殃及不到史萊克本身。
相反，戴華斌如果真的死于與邪魂師的血戰，那個霍雨浩卻一定不依不饒，別人就算嘴上不說，心里會怎么評價他？至于此前他來信說過的如果戴華斌出了意外會影響到兩所學院的合作……事實已經落定，只能苦中作樂了，希望他分得清自己的賭約與學院間的交流學習孰輕孰重。
往好了想，壓力給到了霍雨浩這邊！
玄子想到這里，面上的表情更加悲戚了些，他看著王仙兒，又無比自責地低下了頭。
“華斌這孩子，從入學開始我就關照著他，也一直無比欣賞他……我相信他吉人自有天相，以他的聰穎定能逢兇化吉……”
“若是，若是他真的罹難……我便……”
兩行眼淚從玄子眼角流下。
“親自上門，到白虎公爵府鞠躬道歉！”
“只要戴浩滿意，便是讓我給他下跪道歉，我也認了！”
王仙兒一時有些發懵，旋即目瞪口呆。
玄子擦了擦眼角，趔趄著站起身來，聲音顫抖著道，“仙兒，多謝伱救治孩子們。大恩不言謝，史萊克定有厚報。”
“我要帶孩子們盡快返回學院，召開海神閣會議討論今日發生的一切……星羅帝國這邊，就拜托你了，待我稍有空閑，一定親自上門向孩子們的家屬一一道歉。”
戴華斌是第一個被抓的。
抓他的是烏云，身為靠著特殊身份混入特別監察團的關系戶，戴華斌的修為在監察團中是最低的那一批，連監察團幸存者們轟然炸開四處奔逃的時候，他催動著的飛行魂導器都是功率最低、跑得最慢的。
看過那些修為猶在他之上的學長學姐們相繼死在兩位封號斗羅之手的慘狀，戴華斌在看到那個烏云如奔雷般向自己襲來的時候，本已經絕望地閉目等死了。
結果……這一覺便睡了很久很久。
烏云一邊罵著“這廢物也配讓教主特意交代”，一邊一掌打暈了被列為高優先級目標的戴華斌，將其夾在懷里，帶著個拖油瓶繼續對史萊克監察團開著無雙大殺特殺。
史萊克監察團的確有不走尋常路的學員直接奔著日月帝國的方向逃亡，只可惜戴華斌不在其列，注定要讓給了他黃金樹中參悟的寶貴機會的玄老失望了。
那些奔著星羅帝國逃亡的學員們實際上陷入了“三國大聯盟都是一家人”的思維定勢，在這種時候還把日月帝國當成平常的龍潭虎穴。
緊急行軍到邊境的皇龍魂導師團接納了這些學員，而西疆王國的邪魂師們也并未乘機越界追擊進犯日月帝國的邊境，也不知是有“不宜惡化與日月帝國關系”的自覺，還是懾于已經臨著界河擺開了防御陣型的皇龍魂導師團的威脅。
徐天元也的確不屑為難這些連個魂圣都沒有的學員，但也不至于直接把他們放生回星羅帝國，而是把他們連夜啟程送往明都與他們正在交流的師弟師妹們相見——日月帝國也需要從這些親歷者口中知悉史萊克監察團從潛入西疆王國到大敗虧輸的全過程。
動刑拷問是不至于的，但如果學員們不愿意透露些日月友人感興趣的細節的話，就只能委屈他們在明都多留幾個月接受保護，免得被邪魂師繼續追殺了。
反正你們海神閣主親自帶隊的特別監察團都已經輸成這個慘不忍睹的嗶樣了，還有什么好隱瞞的？難不成是給閣主大人多留點臉面？
而比多少有些不情不愿的學員們送到明都更快的，是一封來自西疆王國的密信。
霍雨浩拆開這封指名道姓由他親啟的信件后，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片凌亂和哭笑不得。
戴華斌沒亖，嗯……還算正常操作，畢竟這家伙和霍掛有著殺母之仇都能活到大結局，肯定是點子很硬的。
但為什么不是跟著大部隊回歸星羅老巢或者到日月帝國尋求避難，而是被邪魂師抓了活的？？
這也就算了，為什么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邪魂師還要求自己就對其的處置方式給出建議？
不久前還在為紅塵堂主要處置一眾史萊克避難學員而幸災樂禍的霍雨浩發現這種破事輪到了自己，一下子頭疼了起來。
當初自己怎么和史萊克學院說的來著？如果戴華斌身亡就取消一系列合作？
現在這情況……怎么算？
如果自己推一把借著邪魂師的手直接弄死戴華斌肯定簡單得很，但無論是對白虎公爵府還是史萊克學院，再談什么報復肯定就站不住腳了。
而且，更沒必要。他又不是不敢與戴華斌光明正大地打一場生死之戰。用邪魂師來做這種事，實在是臟了自己的手。
最后霍雨浩也只能憋出一個“建議放歸史萊克學院”，再讓人用最快的速度送回去，安置這批避難學員，他也逃不掉。
戴華斌此時殺又不能殺，為了避免將來落人口實，還是干脆慷慨大度一點。
一夜過去，正在西寧城新建的圣靈教總壇中休憩點檢“戰利品”的鐘離烏收到回信，看完后拍著腿哈哈大笑起來。
被綁成粽子的伍茗怒視著這位一直精神亢奮得有些不正常的邪教教主，眼中的目光好像要殺人一般。
鐘離烏將信紙折起放到一邊，撫掌笑道：
“伍茗，你以后就是圣教名列第三的金烏圣女了！史萊克真是我等的福地，要和你的姐妹好好相處！”
沒有管伍茗的怒罵與呵斥，鐘離烏吩咐一旁正在恭賀他喜獲新圣女的三位長老依次看了看剛剛寄回來的回信，又道：“給那小子去看看。”
被揪著頭發抬起頭看完那封信，同樣被龜甲縛了的戴華斌心底猛然迸發了重獲自由的渴望，眼神復雜地看向了坐在首位的鐘離烏。
鐘離烏卻是含笑搖頭，緩緩道：“本教主不接受他的建議，我突然想到了更好玩的處理方式。”
一股極其不妙的預感涌起，戴華斌心底一片冰涼：“讓我當你們的那什么狗屁圣子……還不如給我個痛快。”
“噗哈哈！”五長老突然捧腹笑了起來。
“圣子？就你這廢物也配？”
“嘖，怎么說話呢？”四長老瞥了他一眼，雙手揣進袖子里，搖搖頭道：“就算這廢物當不了圣子，作為給圣女端尿壺的小太監也算廢物利用嘛，陛下皇宮初建，正好也缺宮女內宦，正合其用。”
“這家伙武魂都叫邪眸白虎，連武魂都直接帶‘邪’字了，可見是天生的邪魂師啊！”
“哈哈哈，你這家伙說得，火鳳圣女會對你不滿的！”
感到胯下一片涼颼颼，戴華斌聲音發顫，絕望地反抗：“我父親……所有的希望都在我身上，你們如此對我，父親絕對不會放過你們！”
“哦？白虎公爵是吧。”七長老哼了聲。
“別你爹你爹的了，如果把你送去伺候圣女，按圣教為陛下定立的規章，將來你是要管真正的圣子叫父親，稱圣女為親母的。你那個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嘍。”
戴華斌的臉色一片蒼白，鐘離烏卻從主位上站起了身，迎著朝陽張開了雙臂。
“幾位也別這么說嘛。”
“雖然他沒有了父親，但他還有我啊。我完全可以當他人生路上的引導者，不是嗎？”
在座的邪魂師們哄然大笑，而鐘離烏臉上也帶著淡淡的笑意，對戴華斌說道：
“戴華斌，其實我覺得比起殺了你這么個沒什么價值的蠢貨，我們完全有更雙贏的路子可以走，不是嗎？”
戴華斌緊咬著牙關，努力讓牙齒不要因恐懼而打顫。
鐘離烏輕笑道：“你和某人的約定，我也略知一二，畢竟當初他在星羅城頭羞辱你父親的時候，本教就有教眾在親眼見證著。”
“當邪魂師有什么不好的呢？我真不知道你對我們究竟有什么誤解。你本就在修為上不如那位，得到的資源更是遠遠不如，若不劍走偏鋒、另辟蹊徑，如何能求得一條活路，乃至為你父親掙回臉面、讓世人對你這丟了大臉的家伙刮目相看？”
戴華斌怒目圓睜，沉聲道：“我就是死……也絕不會讓父親和家族因我蒙羞。”
“嘿。”鐘離烏絲毫不氣，“你還真以為我在和你商量？今天本教主心情好，給你開導開導罷了。”
“你這種蠢貨，估計沒有本教主耳提面命親自教導的話，這輩子都領會不到敵我關系永遠會動態變化這么簡單的道理。本教主還是那句話，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你要當本教圣子，那的確是遠遠不夠格，跟你有約的那位以如今的成就倒是綽綽有余，只可惜他的武魂與能力與本教不是那么完美契合。”
說著，鐘離烏突然從儲物戒中取出了一條腰帶……不，應該說是男用的……偵襙帶。
“本教主決定閑暇時親自教導你這蠢笨如豬的廢物，否則憑你自己恐怕到時候撐不過三招；不過對你卻是不便以秘術完全變成癡呆傀儡，以秘術則不能完全抑制本能；將來你要和三位圣女一起聆聽圣訓，以你低人一等的身份，若有不該有的想法，那可當真是大不敬……”
鐘離烏將張開的雙臂放回背后，臉上帶著舒適的笑容：“放心，這東西不影響便溺，等你努力修行成為魂斗羅，自然也就能解開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