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跟房東打電話是不太方便直接讓客戶聽的，所以陳晉刻意轉悠到了主臥室去，留下夫妻倆在陽臺上站著。
“素云，你看，這就是我們以后的房子了，你覺得怎么樣？”
曹文凱高興的對老婆王素云笑道。
然而王素云卻笑不出來了。
她凝重道：“文凱，你真的要答應江勤的條件嗎？”
“不值得啊！”
“你的小組……那是你的夢想啊！那是你堅持了半輩子的事情……就為了房子……”
“我剛才說的是真心話！我們真的可以換其他區域的房子…或者，我們可以不用買學區房呀！我們兩個教授還怕教不出一個好學生嗎？”
“素云，別說了”曹文凱輕嘆道：“我忽然才發現，以前是我太自私了。總是抱著那些可笑的原則和堅持，如果我早一點開竅的話，說不定我們早就住上大別墅，坐上大奔馳了呢……”
王素云皺眉，嚴肅道：“曹文凱，我嫁給你，什么時候貪圖過那些東西？”
“再說了，我要是在乎那些東西的話，難道我自己就賺不來了嗎？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教授的職稱！”
“當初你評個副教授的吃力，還不是我去疏通的關系？結果呢？反而被你罵得狗血淋頭，說什么不屑于那些人為伍！”
“可是我開心呀！那證明我的男人，至少是個剛正不阿的人。但是現在，你自己說過的話你都忘記了么？”
被自己的老婆一番話說得，曹文凱有些無地自容。
但他沉默了片刻之后，還是無奈的說道：“素云，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
“只不過……”
說到一半，曹文凱似乎有些哽咽。
一個40多歲的大老爺們兒哽咽的樣子，絕對不會太好看，也一定會有些詭異。
但王素云卻無比的心疼！
因為她已經明白曹文凱要說什么了……
從曹文凱對她說起，要買一套江景學區房，要在東海市房價最高的地段，買一套最好的房子的想法時，她就已經明白了！
只聽曹文凱調整了片刻心情后，溫和的笑道：“我也應該長大了呀！”
“我已經花了20幾年的時間，嘗試著改變世界。結果我發現世界根本不會以我的意志為轉移！”
“相反，倒是這個世界給我上了一課又一課。無論是當時評職稱，還是后來孩子的贊助費……”
“你想想，我一個濟同大學的正牌教授，自己的孩子上附屬小學竟然要贊助費，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
“所以既然無力改變世界的話，那就只好我來適應它了！”
“而適應的第一步，就是學會它的游戲規則……”
“我連科學研究都能搞，相信我，素云！這個世界的游戲規則，我也一定能夠很快參透的。”
言罷，曹文凱依然笑著，但身為他的老婆，王素云除了心疼之外，就只有遺憾了。
因為她的心里也很明白，是這個世界的變化太快了！
她也知道自己老公轉變如此之大的原因，是來自孩子的刺激……
他們倆生的是個女兒。
因為下半年就要上小學了，所以在開始準備給孩子辦入學手續的時候，曹文凱問過女兒：“你告訴爸爸，你將來的夢想是什么呀？”
期待中的答案，當然最好是像父母一樣的科學家、教師，或者警察、醫生、法官、律師……哪個都好！
“爸爸，我長大了要讀東海戲劇學院，以后去當明星！”
“能告訴爸爸為什么要當明星嗎？是你真心喜歡唱歌跳舞嗎？”
“爸爸，因為當明星可以掙好多錢呀！”
“那樣，就可以像王伯伯他們一樣，搬到大房子里，還可以坐大汽車！”
天見可憐！
明星？戲子？一個短短十幾年以前還只是下九流的行當，竟然可以成為孩子的夢想了？
曹文凱沒能用一屋子的書和自己的言傳身教讓女兒愛上科學，倒是這個世界教會了女兒，有錢絕對比沒錢開心！
從那一刻起，曹文凱就明白，自己堅持了半輩子的東西，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希望他們能夠過得好一些吧。我自己，就只能說一聲抱歉了。”
曹文凱最后對老婆嘟囔了一聲，顯得很輕松。
確實很輕松……一些證書，只要往那些企業里一掛，一年就是上百萬的收入。也根本就不用去管，那些企業到底會怎么來使用！
多么省心？多么省力？多么有智慧的選擇？
王素云除了握住老公的雙手輕輕摩挲之外，再也說不出半句義正辭嚴的話來了。
以前，曹文凱首先是曹文凱，而現在，曹文凱首先是父親和丈夫！
身份的第一順位變了而已。
陳晉其實很快就聯系完了房東，早就掛斷電話了。
只不過他沒走出來影響夫妻倆相互依靠的心情。
同時他也在聽著曹文凱所說的話……
如果按照陳晉自己的理解，曹文凱曾經是個有底線的教師，有節操的科研工作者。
只不過，架不住現實的得寸進尺吶！
這時又聽曹文凱笑道：“素云，其實只不過是我們心里的執著罷了。”
“換個角度想一下吧，如果現在跟江勤合作。先不說每年至少一百萬以上的收入。”
“而且，把我的小組并入他的實驗室，也可以幫他多申請到撥款。了不起就是我的研究停滯幾年罷了。”
“他現在都已經是院長了。我好好跟他配合幾年，等他升到副校長，我這個正牌教授很有可能接他院長的班。那么到時候，無論是收入，還是名望地位權力，我都會上漲一大截呢！”
“怎么樣？我其實并不傻，或者說像我這樣的人都不傻，只不過以前是不愿意而已……”
王素云癟癟嘴，有些心疼，但還是懟了一句：“都說學好三年，學壞三天。我看你學壞連三個小時都用不了……”
“曹教授！”陳晉等不住了，走出門來說道：“我跟房東聯系過了。現在已經到午飯時間了，房東說吃完午飯就過來。”
曹文凱看了看時間，確實已經到飯點了。他有些不好意思道：“小陳，那我請你吃頓飯吧？讓你帶我們看房真是麻煩你了！”
“額也好。我正好可以把各種流程什么的細節，再跟你們解釋一遍。”
曹文凱點點頭，牽起老婆的手，又一起下了樓。
走出小區之后，陳晉本想稍微多走一個路口，找一家相對經濟實惠一些的餐館。
不料曹文凱卻似乎像變了個人似得，主動邀著陳晉直接進了路邊的一家高檔牛排店。
這是個連鎖品牌的牛排店，價格不低，一個套餐就是1288起步的，就算是整個東海市，也就只有五家門店。在東江市，更是只有兩家！
基于剛才“偷聽”見曹文凱說的話，陳晉心里明白，他的真的決定開始撈錢了。
然而他利用的是自己的學識，自己的研究以及自己多年來累計下的基礎，合情合理合法，誰都不能說他錯了。
可陳晉心里就是覺得不是滋味！
坐下之后，他隨意點了份套餐，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開始假意問道：“曹教授，像你這樣濟同大學的教授，平時收入一定非常高吧？”
曹文凱有些微微詫異，不過還是笑道：“收入算還可以吧。一年保守估計，50萬左右還是能達到的。”
陳晉點點頭，只是心中暗道了一句“那是以前”。
其實他偶爾也會跟文子酋聯系。這個老妖怪，無論在哪個方面，做得都無可調戲，而且在金融經濟方面，有非常獨到的見解，所以陳晉愿意跟他接觸。
也正是通過這種接觸，陳晉對學術界的這些人物如何撈錢，還是有些許了解的。
最基礎的，自然是把自己的各種高級證書掛靠到企業單位，賺取掛靠費了。根據種類的不同，掛靠費也不同，差距之大，是很難形容的。
總而言之，從每個月幾百塊到幾十萬，都有！
再稍微深入一點，尤其是一些生物醫藥、或者化工學科，可以到企業里帶領工作組進行產品研發，收益也是異常高的！
此外，還有各種學生的論文潤筆費、修改費，學校的科研項目撥款等等。
曾經就有案例，是上京市的某個頂尖科學家，他主持的項目是國家重點扶植的。
經費別說批了，完全是他張嘴要多少，國家就給多少。
可惜最后，也因為重大的經濟問題，唱起了鐵窗淚……
所以其實很多年輕人的想法，當科學家不賺錢的認知，是錯的。
這些人一旦喪心病狂起來，斂財能力絕對超過范八億！
而且越是尖端，就越是夸張！
要知道，有許多科研項目，尤其是軍工方面以及前沿的重點研究科目，經費夸張到你根本不敢想象——往往某些高科技進口設備的價格，一臺就是幾個億美刀。
負責采購的科學家能拿到多少回扣？天知道！
曹文凱雖然肯定到不了那樣的級別，但年紀輕輕就已經是正教授了，也可謂“錢途無量”。
所以陳晉故作詫異道：“曹教授，我說句話你別介意啊，一年50萬，可買不起1200萬的房子呀。”
“你放心吧！錢的問題，不用你擔心。另外，價格方面，只要房東爽快一點，我也不會太苛刻，包括你的中介費，我也不要求任何折扣。”
“就一點，手續必須抓緊辦好。我女兒下半年要入學呢！”
“金色花園的配套學校，比濟同大學附屬小學要好些。”
“可憐天下父母心。”陳晉應了一句：“看的出來，曹教授你這么努力，都是為了孩子吧？”
曹文凱和王素云聞言，都明顯的露出了一絲惆悵。
當孩子面臨入學問題的時候，當孩子被別人家的孩子在各方面都甩在起跑線之后……
父母還能夠淡定嗎？尤其是在他們有能力做到的情況下。
“小陳，你說得沒錯，都是為了孩子。”王素云說道。
她的心里，始終還是有些疙瘩。只不過老公的選擇，她沒辦法指責。
畢竟在她心里，孩子的未來同樣是處于第一順位的！
“這么說來的話……”陳晉試探道：“曹教授你是準備……想盡一切辦法撈錢了？”
他故意用了“撈”這個不算太客氣的字眼，果然讓曹文凱立刻皺起了眉頭。
“小陳，你什么意思？”曹文凱質疑道。
陳晉頓了頓，用盡量緩和的口吻說道：“曹教授，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為什么你身為一個正牌教授，自己的孩子竟然讀不了附屬學校呢？”
“逼得你非得自己買學區房。”
“…………”曹文凱瞇起眼睛，審視著陳晉道：“這不關你的事情。”
但陳晉卻接著又道：“可這樣一來，就逼得你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撈錢了！哪怕……會突破自己的底線！”
“實在不好意思！”陳晉急道：“剛才在房子里，不小心聽見了你們的一些話。”
曹文凱深深吸了口氣，訕笑道：“其實告訴你也沒關系。小陳，你還年輕，這個世界，遠不像你想象的，或者說目前看見的那么美好！”
“那是當然。”陳晉立刻應道：“我看見過的丑陋，你絕對想象不到！”
“嗯？”曹文凱真的有些驚訝了。
雖然他以前也沒有接觸過房產經紀人，但眼前的小陳，這個年紀，絕不應該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有些好奇道：“小陳，你好像挺有故事的？”
陳晉微微頷首，算是承認，接著就道：“曹教授，你還沒告訴我呢？究竟是為什么？”
“因為他去年的一篇A類論文，副校長想要加上自己的署名。當然了，第一作者還是他。”王素云道：“結果他沒答應。”
“就這么簡單。等今年我們的孩子要入學的時候，就算符合所有規定，還是被校辦的人告知我們，名額緊張，哪怕是家屬照顧，也需要交10萬塊的贊助費。”
陳晉一挑眉：“才10萬？”
“錢確實是不多。”曹文凱接過話頭來說道：“小陳，你可能不知道。論文，也就是研究成果的發表，分為六級，也就是從TABCDE這樣劃分下來。”
“一篇A類論文，就已經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成果了，更不用說T類，那已經是前沿科學的重大發現才有可能達到。”
“所以，為這事，雖然我的項目撥款更多了，學校也不敢克扣。但是在這樣的事情上，我也拿學校沒辦法。”
“就算只是10萬塊錢，我也要爭這一口氣！”
曹文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愿意跟陳晉說這么多，但此刻能夠說出來，讓他有一種傾述的暢快，好不舒服！
然而只聽陳晉應道；“所以，你為了爭這一口氣，就要放棄自己曾經的原則，開始跟你的院長，校長們沆瀣一氣了嗎？”
“說到底，你似乎也沒你說的那么偉大嘛？因為女兒的入學問題，才拋開臉面的？我看無非就是為了爭這一口氣吧？”
“不過這也沒錯！為自己的某些行為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確實是像你們這樣的人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
陳晉的話說完，曹文凱還沒什么反應呢，他的老婆王素云就像觸電一般，整個人渾身一抖，接著難以置信的望向了自己的丈夫！
可陳晉的話還沒說完，他接著道：“所以，也不用找什么理由和借口。你只是，自己確實想通了而已！”
“說不定，是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想通的，然后又在潛意識里為自己的行為找了一塊遮羞布？”
“父親？呵呵，你可真偉大！”
只不過這個時候的曹文凱，已經聽不見陳晉在說些什么了。
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老婆……
他不敢扭頭去跟老婆對視。
不單單是因為他拿女兒做了自己的借口，更重要的是——直到陳晉如是說起，他才猛然發現……
陳晉說的一點都沒錯！
從始至終，他都只是在自己騙自己而已。
都說一個人就算能騙得了任何人，卻也騙不了自己，純屬扯淡！
當他無法面對來自自己靈魂深處的拷問時，下意識的就會為自己找一個完美的借口……
“文凱，你看著我！”王素云嚴肅道。
面對這個問題，她顯得有些異常了。因為從當初她嫁給這個男人開始，最為看重的，就是他不愿意隨波逐流的情操！
她完全能夠理解曹文凱為了女兒而妥協，因為那是無奈。
可如果曹文凱是為了自己而妥協，那就不是無奈了，而是變了……
變得開始向往金錢，向往名聲，向往權力，向往他曾經摒棄的一切東西了！
“曹文凱！”王素云低聲再次喚到，雙手抓椅子把手，青筋畢露。
就連陳晉也沒有想到，王素云會有這么大的反應。
他一直關注的，都只是曹文凱的情緒而已。只不過當他下定決心買這套房子，并且還說出了“不還價不打折”的話之后，陳晉就發現了……
曹文凱心中的期待值……
那種對金錢的渴求，對權力的渴望……
是如此的赤棵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