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宋第四十八章 緣由_宙斯小說網
當前位置:宙斯小說網 >>歷史>> 紹宋 >>紹宋最新章節列表 >> 第四十八章 緣由

第四十八章 緣由


更新時間:2020年09月20日  作者:榴彈怕水  分類: 歷史 | 架空歷史 | 榴彈怕水 | 紹宋 

夜間模式


城中可有妓女?

這是一句極為荒悖的言語,比之此言,之前趙官家又是平白質疑人家衍圣公的節操,又是當眾嘲弄人家梅花韓家主的無能,包括更早對勛貴、宗教人士兩頭收錢的種種輕佻言行,都顯得無足輕重了。

但是,讓亭中這些其實什么都懂的國家精英感到窒息的是,這句輕飄飄的荒悖言論,卻猶如泰山之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且說,妓女是怎么來的?

無非是正當年的女子遭遇家庭破產來的,否則哪怕只是按照法律去陪酒,又有誰愿意去做?

當日孟元老獻《東京夢華錄》,就在太學中引來一些學子的嘲諷,說是幾個菜名便要加一個妓字,也不知道這些菜里是鹽多還是妓多……其意乃是諷刺,豐亨豫大之中靖康之禍已現端倪。

但是,眼下的東京跟靖康前的東京并不是一回事。

靖康之亂以后,到趙玖于建炎三年春抵達東京為止,整個東京的人口一直是因為兵禍連結不斷外流的,從最盛時的上百萬一度淪落到加上軍人和軍隊家屬都不到二十萬的地步,甚至當時整個河南地區都在人口外流。

換言之,此時東京城內的一切,相當程度上是跟靖康之前割離的,很多市井活動是因為舊都的名號和政治中心的回歸,在一兩年內迅速再造的。

那么同樣的道理,妓女也不可能隔著五六年忽然憑空出現,現在如果東京城內出現大規模的妓女,便只能是在靖康之禍中家庭破產的適齡婦女,而是更早之前的社會腐敗所致。再考慮到朝廷在回到東京后就立即對當時殘破的河南進行了土斷、屯田、授田等舉措……那不敢說十成十,十個里有九個半都是兵禍所致卻也差不離了。

這是沒辦法的,適齡女子在亂世中,在不加節制的武力面前,根本就是某種人形財產。

二圣拿城中女子抵賠款是這番道理,眼下東京內若有大規模妓女存在,必然也是類似道理。

所以,想知道義民英烈的情況,去問問那些淪為妓戶的女子是最直接不過的了,她們肯定有一肚子故事可講。

只不過,陡然醒悟過來以后,未免覺得難堪與羞恥。

千年勛貴背著一個祖宗木雕去揚州躲了兩年,四世三公在河北被金人好吃好喝招待了半年,就是公認的守節之臣,就要賞無可賞。甚至趙氏宗女們一被要回來就有大房子分,連二圣都能去寺廟道觀安享晚年。而靖康以來不知道死了幾百萬上千萬的人,他們的家屬便只能零落成泥碾作塵,甚至去做妓女。

魔幻嗎?

一點都不,甚至完全相反,這很現實。

難堪嗎?

當然還是難堪的,能來到這個亭子周邊的,哪個不是親身經歷了靖康之變,經歷建炎流離,偏偏又有點本事、有點理想的人?

甚至都可以勉強稱之為久經考驗之輩了。

那這一類人醒悟之后,自然即刻覺得難堪到極致。

“官家!”

就在現場尷尬到極致的時候,一人忽然打破了沉默,卻正是公相呂好問,他拱手而不多言,但其中阻攔之意已經很明顯了。

呂好問的出頭,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更是讓惶恐到極致的楊沂中整個人如釋重負……其實,大家都有阻攔的說法,但偏偏都沒有阻攔的力氣。

而出乎意料,主動挑起此事的趙玖沉吟了一下,卻居然微微頷首,當場放棄了這個念頭:“朕明白了,就不要去問妓女了。”

當然明白了……哪怕小林學士此時在關西做經略使,也不耽誤包括突然想起此事的趙官家在內的所有人,在之前那陣沉默中,各自漸漸明白過來,各自漸漸將所有的事情想通。

且不說把妓女喚入宮中會引起怎么樣的波瀾,只說另一件事情……那就這些遭遇兵禍的女性,真的只是遭遇了金軍的兵禍嗎?她們肯定多是無辜犧牲者的家屬,但那些無辜犧牲者真的全都是在抗金中死去的嗎?

宗澤的東京留守司昔日在東京收攏的抗金義軍,號稱百萬,實際可戰之兵也有十幾萬,那可是國家的中流砥柱,比陜州李彥仙起來的都早,難道全都軍紀斐然?

喜歡讓老百姓兩兩對決的一窩蜂張遇沒做過抗金義軍?他造了多少寡婦?沒角羊楊進,先叛后降再叛,那可是一路從長江邊上禍害到黃河邊上的,跟他交手的人里面至少包括了一個樞相、一個開封府尹、一個延安郡王、兩個副都統……沿途攻城略地,到黃河邊上的時候聚眾十余萬,雖然是虛數,是裹挾,但光是他造了多少寡婦?

韓世忠、張俊的部隊也是國家那個時候的倚仗,可這兩支部隊作戰時難道不會引起兵禍嗎?當日斤溝鎮上,趙玖真不愿意問韓世忠鎮上百姓去處的,現在也沒法問。

還有劉光世的部屬又如何?

范瓊呢?活剝人皮的范瓊可是正經的官軍,他恰恰是靖康后第一個控制東京城的朝廷軍隊統帥,然后又一路南下,割據襄陽。

有些東西,真的沒法子去深究……忽然醒悟了,出于本能與出動喊破了,但很快就會沉默了,然后不得不將一些東西藏在心底。

真把人喚來問,問一個是朝廷官軍殺的丈夫,再問一個是抗金義軍殺了自己父兄把自己搶走的……怎么跟人交代?

“但這件事情也不能這么作罷。”

依舊鴉雀無聲的無名石亭里,趙玖面色不變,直接翻到這最后一本冊子的末尾,畫押簽名,然后繼續扭頭相對楊沂中。“朕要知道東京城內妓女的大略數量與分布,且去問一問的吧?”

楊沂中終于俯首稱是,并飛也似的逃走了。

“此事暫時這么處置……但須這些連名字都找不到的人一個說法。”趙玖合上名冊,復又面無表情看向身前幾位宰執。“弄個無名義烈碑如何?死了成百上千萬人,總該有個碑的。”

“現在不妥。”又是呂好問,這讓趙鼎、張浚二人增添了另一種羞恥感。“官家,此時距離中秋就幾日了,來不及做大碑的,若立小碑不免敷衍。何況,如今只是轉守為攻,是為了穩定人心而為,不是真正祭奠的時候,待北伐之后,收復兩河、平定燕云,金甌重建之時,再起大碑何妨?”

“總是要有的。”趙玖點點頭,復又搖了搖頭。“但呂相公所言也有理,先定制個顯眼的大的空白牌位吧,禮部安排一下,務必居中安置!”

已經略覺口腔干澀的翟汝文趕緊應聲。

“今日便這般吧,有事過幾日再說!”交代完了這一點,狀若無事的趙玖揮手示意,乃是要屏退眾人的意思。

呂好問以下,所有人一起拱手行禮,也都和楊沂中一般不做耽擱,匆匆而走。

且不提趙官家攆走群臣后是何心情,也不說楊沂中得了個這般差事要如何處置,只說群臣轉出石亭幾十步外,便再度分流,近臣們往后宮魚塘不遠處、迎陽門內景福宮背面的廂房中而去……那里是他們在后宮執勤的正經公房,此時雖然躲開官家,但身為近臣卻終究是要在此處候命的;而呂好問以下的那些宰執重臣,乃是乘著夕陽向西出臨華門,再轉向南面,緩緩歸去。

“呂公相是真相公。”

一路上,眾人無絲毫言語,但走了一半,將過宜佑門時,趙鼎卻忽然開口感慨,引得周圍人紛紛微怔。“剛剛若非是呂公相,我等幾乎要無法。”

“確系如此。”李光也感慨了一聲,素來喜歡在這種場合抗辯的他剛剛根本就是整個人陷入一種虛脫姿態,想反駁無法反駁,想阻止無力阻止,只讓他羞慚入地。

“什么真相公假相公,都是被逼的……”呂好問抄手走在最前面,聞言只是回頭瞥了一眼,便又轉回來邊走邊緩緩說道。“跟官家一般,被逼到這個位置上,不想做也得做,不想說也得說。不過說句實在話,若是趙相公能先說了,我何必再說?正若我們能先說了,其實官家也未必要說那種話的。”

趙鼎半是尷尬,半是無奈:“有些事情真的是想不到的。”

這是天大的實話,其實看今日趙官家的反應,也是忽然想到,純屬意外,所以呂好問只是微微搖頭,便繼續向前。

但不知為何,臨到宜佑門前,他卻又忽然駐足,繼而引得所有人一起駐足。

“趙相公,你今年多大?”呂好問轉過身來,正色相詢。

“四十七。”趙鼎心下警醒,卻又應聲而對。

呂好問點點頭復又看向張浚:“張相公呢?”

“三十五。”張浚有些猝不及防。

“劉相公?”

“四十九。”劉汲趕緊做答。

“陳相公。”

“老夫快六十了。”陳規捻須感慨。“承蒙官家恩遇,只三載前,此生未曾想能位列宰執。”

呂好問懶得理會陳規,只是繼續詢問:“李公?”

“五十三。”李光也不敢怠慢。

“我快七十了。”呂好問微微點頭,肅然而對。“宰執里,除了張相公年輕些,其余都還算穩重,便是陳尚書、翟尚書也都如此……但諸位知不知道關西那幾位是什么年紀?”

眾人面面相覷,除了張浚心下警惕外其余人都若有所思。

胡寅、劉子羽、林景默,這三人的具體年紀未必一時清楚無誤,但絕對都比趙鼎要小,而且小很多。

“實際掌兵權的八位帥臣,年紀又如何?”呂好問看到眾人會意,便繼續再問,而不待眾人回答,他便直接揭曉答案。“張伯英最大,四十五;王子華(王德)次之,四十四;韓良臣再次之,四十二;其余自曲大以下,皆未至四旬,岳鵬舉更是只有二十九歲……”

“但都是英杰人物。”張浚忍不住插了句嘴,以作辯護。

“正是這句話。”呂好問微微頷首。“都是英杰人物……而關鍵是,官家也只有二十五歲。”

“公相何意?”李光正色相詢。

“并無他意,今日老夫只是想冒昧問一問諸位,自古君王用人,可有如官家這般愿意妥協的嗎?”呂好問緩緩以對。“堯山之后,以官家的威能,明明可以組建一套讓年輕英杰來擔綱的班底,組建一套更對他脾氣的班底,卻為何還要用我們這些人呢?用林景默林經略不行嗎?用胡寅不行嗎?或者退一步,干脆讓張樞相為都省首相,誰能攔他?再退一步,為堵天下人的嘴,用個資歷深厚的人,用更對他脾氣的呂頤浩呂經略不行嗎?但為何是你我?為何即便是紹興后,還要那般懇切留下李中丞?”

“因為……”一陣沉默之中,趙鼎仰頭片刻,喟然而對。“因為官家想要借我們這些人的持重。”

“不錯。”呂好問微微頷首,繼而嚴肅起來。“但回頭去想,咱們做了一年多的宰執,有些事情,你我卻持重過了頭……不說別的,若呂頤浩在此,當日議和迎二圣的事情根本就不會有!紹興的事情也不會發生!所謂輿論也最多指責在他呂頤浩一人身上,因為早在那之前,呂頤浩便能將那些在紹興離職之人給早早攆出去!諸位,不管后來動蕩有多小,紹興事中,讓官家親自處置二圣,讓官家親自免去那七八十人,依然是你我所謂持重宰執的失職!”

首相趙鼎面色慘白,其余幾名宰執,包括御史中丞李光也都面色嚴肅,便是樞密使張浚也徹底肅然。因為這一刻,終于有人就之前數月的政潮對宰執班子進行了問責……只是這個問責不是來自于趙官家,不是來自于秘閣事件后的年輕官員與學生,所以沒有那么正式和嚴肅罷了。

而且,呂好問還通過將他自己這個本不需要為事件負責的公相一并納入問責對象,并在私下以自我檢討的方式進行,有效避免了可能的政治風險。

但這依然是一次標準的針對宰執班子的問責。

同時,所有在場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情的責任根本不可能是不問庶務的呂好問該承擔的。

責任人就是四位相公外加一個可以稱之為半相的御史中丞,就是在指責四位相公和一位憲臺沒有成功管控風險,沒有在政治危機中體現出宰執的擔當與能力,沒有維護好天子的政治形象。

這是他們的集體失職。

“我……”趙鼎欲言卻不知所言。

“事情已經過去了,官家也已經擔起了民間的言語,也親自攆走了那些人,此時多言無益,何況你我盡知,這位官家從不在乎這些,而且也不是你我能約束的。”呂好問話鋒一轉,依舊嚴肅。“但你我卻須吃一塹長一智,此時要在意的是以后該如何,不然何談繼往開來,以輔佐君王成大事……張相公?”

“哎?”張浚猝不及防,只能應聲。

“堯山戰后,群情激蕩,聽說彼時關西頗有些冒進言語,你與關西諸位視相位為囊中之物,而官家卻將胡、林、呂、劉等人布置在外,并以趙相公為先,你居次……你可有不服?”

張浚目瞪口呆……這話居然是呂好問問出來的?

但是發呆歸發呆,張德遠卻是即刻醒悟過來,對方是以公相身份居高臨下質詢,此地又是在這個后宮前宮交界處,允公允私,是半點都不容又失的。

故此,他馬上正色以對:“絕無此事!”

“那就好。”呂好問依舊嚴肅。“老夫以為,官家當日這般設置,是了不起的。因為官家本身是從大局著想,擔憂國家被軍事綁架,不顧南方民生,倉促北進,以至于內外皆失……所以才用穩重的趙相公為都省首相,而喜歡進取的張相公為樞相,意在平衡。只不過,誰也沒想到,這大宋朝廷內里的官員天然求穩,主和者漸漸勢大權重,以至于惹出那等麻煩事來,彼時確系是我與趙相公的責任多些,因為我等持重相公本該一開始便攔住這股風潮的。”

言至此處,呂好問只是盯著張浚緩緩以對:“而如今,主和也好主守也罷,被盡數去除,民間罵也罵了,群臣清也清了,補入的諸要害差遣則多為之前風波中持戰的年輕官員……”


上一章  |  紹宋目錄  |  下一章